文言文

文登周生[1]，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為杵臼交[2]。而成貧，故終歲常依周。以齒則周為長，呼周妻以嫂。節(jié)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產(chǎn)后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嘗請見之也。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于內(nèi)寢。成適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辭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還。甫坐，即有人白別業(yè)之仆[5]為邑宰重笞者。先是，黃吏部家牧傭，牛蹊周田[6]，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責(zé)。周詰得其故，大怒曰：“黃家牧豬奴，何敢爾!其先世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無人耶!”氣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尋黃。成捺而止之曰：“強梁世界[9]，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聽。成諫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zhuǎn)側(cè)達(dá)旦。謂家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為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11]，何至如狗之隨嗾者[12]?我亦呈治其傭[13]，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恿之[14]，計遂決。具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恚，因逮系之。辰后[15]，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16]。頓足無所為計。時獲海寇三名，宰與黃賂囑之，使捏周同黨[17]。據(jù)詞申黜衣頂[18]，搒掠酷慘[19]。成入獄，相顧凄酸。謀叩闕[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鳥在籠;雖有弱弟[22]，止足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曰：“是予責(zé)也。難而不急[23]，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24]，則去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相傳駕將出獵，成預(yù)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遂得準(zhǔn)。驛送而下，著部院審奏[25]。時閱十月余[26]，周已誣服論辟[27]。院接御批，大駭，復(fù)提躬讞[28]。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jiān)者，絕其食飲;弟來饋問，苦禁拒之。成又為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yè)已饑餓不起。院臺怒，杖斃監(jiān)者。黃大怖，納數(shù)千金，囑為營脫[29]，以是得蒙眬題免[30]。宰以枉法擬流[31]。周放歸，益肝膽成。

成自經(jīng)訟系，世情盡灰，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別后，數(shù)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跡之，寺觀壑谷，物色殆遍。時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黃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尋欲遍?”笑曰：“孤云野鶴，棲無定所。別后幸復(fù)頑健。”周命置酒，略道間闊[33]，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34]。”問所棲止，答在勞山之上清宮。既而抵足寢，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為，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yīng);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始覺在成榻。駭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儼然成也。周故多 髭，以手自捋，則疎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shù)招隱。意欲歸內(nèi)，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命仆馬往尋成。數(shù)日入蘇山。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來甚眾[35]。內(nèi)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徑去。周目送之，見一矢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shù)言而去。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36]。見周，愕曰：“數(shù)年不晤，人以君學(xué)道名山，今尚游戲人間耶[37]?”周述其異。生驚曰：“我適遇之，而以為君也。去無幾時，或當(dāng)不遠(yuǎn)。”周大異，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覿面而不之識!” 仆尋至，急馳之，竟無蹤兆。一望寥闊，進(jìn)退難以自主。自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不復(fù)可騎，遂以馬付仆歸，迤邐自往。遙見一僮獨坐，趨近問程，且告以故。僮自言為成弟子，代荷衣糧，導(dǎo)與俱行。星飯露宿，逴行殊遠(yuǎn)[38]。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謂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僮入報客，成即遽出，始認(rèn)己形。執(zhí)手入，置酒讌語，見異彩之禽，馴人不驚[39]，聲如笙簧，時來鳴于座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tuán)二，曳與井坐。至二更后，萬慮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則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遂起從之。

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側(cè)，俾自歸。周強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不能應(yīng)，思欲越墻，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shù)重垣，始抵臥室，燈燭熒然，內(nèi)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以窺，則妻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于是怒火如焚;計將掩執(zhí)[42]，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脫扃而出，奔告成，且乞為助。成慨然從之，直抵內(nèi)寢。周舉石撾門，內(nèi)張皇甚。擂愈急，內(nèi)閉益堅。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zhí)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仆私。周借劍決其首，胃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周愕而問之。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诪張為幻[43]。 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曰：“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侍君于此;如過晡不來[44]，予自去。”周至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遽墮，曰：“兄去后，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于今官捕未獲。”周如夢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媼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緒所關(guān)[46]，弟好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出。弟涕泗追挽[47]，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曰：“忍事最樂。”弟欲有言，成闊袖一舉，即不可見。悵立移時，痛哭而返。

周弟樸拙，不善治家人生產(chǎn)，居數(shù)年，家益貧。周子漸長，不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仲氏啟”[48]。審之為兄跡。開視，則虛無所有，只見爪甲一枚，長二指許。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問家人所自來，并無知者。回視，則研石粲粲[49]，化為黃金。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家有點金術(shù)云[50]。

翻譯

文登一個姓周的書生，與一個姓成的書生小時候在一個書桌上讀書、寫字，成為知己好友。成生家中貧窮，一年到頭都依靠周生接濟(jì)。周生比成生大，所以成生管周生的妻子叫嫂嫂。逢年過節(jié)都去拜訪，像一家人一樣。

后來，周生的妻子因生孩子，產(chǎn)后得急病死了，周生接著又娶了個后妻王氏。成生因為新嫂嫂比自己年紀(jì)小，所以從沒要求周生讓自己見見她。

一天，王氏的弟弟來看望姐姐，周生便在臥室里設(shè)宴招待。正好成生來了，仆人來通報，周生坐在宴席上命人快請他進(jìn)來。成生不進(jìn)，告辭要走。周生便將酒席移到外間，將成生追了回來。剛剛坐下，就有人來稟告，一個莊園里的仆人被縣太爺重打了。原因是黃吏部家有個放牛的，放牛時踩了周家的田，兩家仆人發(fā)生爭吵、謾罵。黃家放牛的回去告訴了主人，周家仆人就被捉去送官，所以挨了重打。周生聽說，很氣憤地罵道：“黃某這個放豬奴，怎敢這樣!他前輩是我家祖上的奴才，剛得志就目中無人了!”周生氣滿胸膛，忿忿地起來要去找黃家。成生按住他制止說：“強橫兇暴的天下，本來沒有青紅皂白!況且今日的官府一半是不打旗子的強盜呢!”周生不聽，成生再三勸說，以至掉了淚，周生才勉強忍下。

但是，周生的怒氣終不能消除，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著，對家人說：“黃家欺侮我們，是我們的仇家，這先不說，縣官是朝廷的命官，并不是有勢力人家的官，就是互有爭端，也應(yīng)傳兩家對質(zhì)，何至于像哈叭狗一樣跟著叫?我也去告他家的仆人，看縣官怎么處置他們?”家人們也鼓動他，于是他就寫了呈子送到縣衙。可是縣官只看了一眼就把呈子撕了扔在地下。周生氣極了，順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冒犯了縣官。縣官惱羞成怒，就把周生拘捕了。

這天早飯后，成生又去找周生，才知道周生去縣城告狀去了。他急忙追去想勸止，不料周生卻已在監(jiān)獄里了。急得他直跺腳，無計可施。

這時，官府正抓了三個海盜。縣官與黃吏部用錢買通了海盜，讓他們捏造周生是同黨，然后根據(jù)假證詞，革去了周生的功名，更加殘酷地拷打他。成生來看他，兩人抱頭痛哭。他二人偷著商量還得上告。周生說：“我身在監(jiān)牢，像鳥在籠子里。家里雖有一個弟弟，也只能給我送點飯來，誰能替我上告呢?”成生表示愿一人承擔(dān)，說：“這是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朋友有難而不能急救，還算什么朋友?”說罷就走。周生的弟弟打算送路費給他時，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成生到了京城，上告無門，正急得不得了的時候，聽人傳說皇帝要出城打獵。成生就暗藏在木市中。待了不多時，皇帝的大隊人馬果然從這里經(jīng)過。成生趴在地上大聲喊冤，皇帝問明了原因，準(zhǔn)了他的狀，叫他等著，并把他的狀子批到部院，命部院復(fù)審上奏。

此時，距周生入獄已十多個月了，周生已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定了罪名。部院官員接到皇上御批，非常驚懼，打算親自復(fù)審。黃家知道后也很害怕，就計劃暗中謀害周生。首先買通看監(jiān)的獄卒不給周生飯吃。周生的弟弟來送飯，也不讓他們見面。成生又到部院喊冤，部院才提審。這時周生已餓得站不起來了。部院宮員見了大怒，喝令將獄卒打死。黃吏部更害怕，就拿幾千兩銀子托人為他說情。部院官員才打了個馬虎眼，免了黃吏部的罪。縣官因為枉法，被判流放。

周生被放歸，越發(fā)對成生感激不盡。成生經(jīng)過這場官司，也厭世了。因此，就與周生商量一起隱居。然而周生因為有年輕的妻子，不忍離去，一直以言笑推托。成生見周生態(tài)度不明，雖然沒再說什么，自己決心已定，準(zhǔn)備出走。

兩人分別以后，成生一連幾天沒有來找周生。周生就派人到成生家去打聽，而成家還認(rèn)為人在周家呢。兩個地方都找不到成生，這才知道成生不見了。周生心里明白，急忙派人到處找，所有遠(yuǎn)近寺觀、溝谷都找遍了，還是不見成生的蹤影。周生只好經(jīng)常送錢、送糧給成的兒子，幫助成家過日子。

又過了八九年的工夫，成生忽然自己回來了。他頭戴黃冠，身穿大氅，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周生見了，親熱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成生的胳膊說：“你到哪里去了，讓我們到處找?”成生笑著說：“孤云野鶴，哪有一定的地方?分別后幸虧還康健就好。”周生趕快命家人擺酒席招待，略說幾句客套話以后，周生就催著成生換下道服來。成生只笑不說話。周生說：“你真傻!為什么不要老婆孩子，把他們像舊鞋一樣扔掉呢?”成生笑著回答說：“不對!是別人拋棄了我，哪里是我拋棄別人呢?”周生又問成生住哪里，成生說在嶗山清宮。

兩人當(dāng)夜就抵足睡了。正睡間，周生夢見成生光著身子壓在自己胸上，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驚訝地問這是為什么，成生也不回答。忽然就醒了，喊成生不答應(yīng)，坐起來找成生，卻不知哪里去了。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成生睡的地方，他驚駭?shù)刈匝宰哉Z：“昨晚沒有喝醉，為什么糊涂到這個地步?”于是叫家人拿燈來照，家人只見成生坐在那里，周生不見了。周生本來胡子很多，此時他用手一捋，稀稀拉拉地沒有幾根了。拿鏡子一照，周生大驚失色地說：“成生在這里，我哪里去了呢?”接著一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成生用幻術(shù)招他去隱居。他想進(jìn)臥室去找妻子，他弟弟因他已變?yōu)槌缮耍蛔屗M(jìn)去。他自己也無法說明白，只好不進(jìn)去。

別無它法，周生只好叫仆人備了馬，主仆二人前去嶗山找成生。走了好幾天，才到了嶗山。周生騎馬走得快，仆人在后面一時沒有跟上來，他就坐在樹下休息。但見這里道士來去不斷，內(nèi)中一個道士看了他一眼，周生就順勢問他知不知道成生。道士笑著說：“聽說過這個人，好像是在上清宮。”說罷就走了。周生目送那道士，見他走出一箭地之外，又與另一人說話，也不過說了幾句，那人就走了過來。一看，原來是同學(xué)。那人見了周生以為是成生，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了，聽別人說你已在名山學(xué)道，為什么還游戲在人間呢?”周生知道他把自己當(dāng)成成生了，于是就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那人驚訝地說：“我剛才還遇見他，以為是你呢!才走了不多時，或者沒有走遠(yuǎn)。”周生覺得很奇怪，說：“怪呀!我為什么見了自已的面目還不認(rèn)得呢?”

過了一會兒，仆人追上來，他們急忙快走。可是走了半天，路上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前面的路一望無際，遙遠(yuǎn)得很，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回去。可是轉(zhuǎn)又一想，已經(jīng)沒有回去的可能了，只有向前走追上成生才行。但路卻越發(fā)險惡難行，馬也不能再騎了。周生就把馬交給仆人，叫他轉(zhuǎn)回去，自己沿著崎嶇的山道一步步走去。

走了一段路，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小道童坐在那里，周生便走向前去問路，并說來找什么人。道童說自已是成生的弟子，并幫周生拿著行李，領(lǐng)他一塊走。他們一路風(fēng)餐露宿，往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走去。

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一個地方，但這里又不是世上傳說的上清宮。當(dāng)時是十月天氣，可山路兩邊卻山花爛漫，一點不像是初冬。道童進(jìn)去稟報，成生很快就出來迎接，周生這才認(rèn)出自已的面貌。兩人手拉手進(jìn)了大殿，接著就擺上酒席，飲酒談心。但見珍奇的小鳥，飛來飛去，一點也不怕人，叫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好聽，不時還到桌上叫幾聲，周生心里非常驚奇。然而他仍然思念塵世返鄉(xiāng)心切，無意在這里呆下去。飲完了酒，見地上有兩個蒲團(tuán)，成生拉周生并坐在上面。約二更以后，萬籟俱寂，周生忽然打了一個盹，覺得自己與成生換了個位置，心里很奇怪。自己隨便用手摸了一下下頷，胡子已和從前一樣了。

天亮了，周生回家心切，要求走，成生堅持留他多住幾天。又住了三天后，成生對周生說：“請你稍閉一下眼，我送你回家。”周生剛一合眼，就聽見成生叫著說：“行裝都已齊備。”于是周生起來跟著就走。一路走的并不是原道，但走了不多時，就看到家鄉(xiāng)了。成生坐在路旁等著，叫周生自己回家。周生強邀成生一塊回家，成生執(zhí)意不肯。周生就一個人回到了家門。他見大門關(guān)著，就叫了幾聲，里面沒有答聲。剛想跳墻，就覺自己的身子像樹葉一樣，輕飄飄進(jìn)了院子。又跳了幾道墻才到了臥房。見臥室內(nèi)燈光昏暗，妻子還沒有睡覺，聽到屋里咕咕噥噥好像有人說話。他悄悄舔開窗紙往里一看，見妻子正與一個仆人用一個杯子喝酒，樣子非常親密。周生大怒，想立即進(jìn)屋捉住他們。可又怕自己一人難以對付他們兩人，就悄悄出門回去請成生來幫忙。成生慷慨答應(yīng)，立即跟周生一直到了臥室。周生拿石頭砸門，屋內(nèi)二人嚇慌了神，砸得越急門關(guān)得越緊。成生用劍撥門，一下兩扇門都開了。周生跑進(jìn)去捉人，那個仆人沖出門向外跑。成生在門外一劍砍去，砍下了仆人一條臂膀。周生進(jìn)屋捉住妻子拷問，才知道剛?cè)⑺M(jìn)門時她就與仆人私通了。周生拿過成生的劍，割下妻子的頭，挑出她的腸子掛在院里的樹上，才跟著成生原路返回。周生忽然一覺醒來，原來身子還在床上，驚異地說：“怪夢七長八短，真使人怕死了!”成生一旁笑著說：“是夢，兄卻以為是真;而真，兄卻以為是夢。”周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就問成生。成生拿出劍來給他看，劍上的血跡仍在。周生嚇得要死，暗暗疑惑成生已會幻術(shù)了。成生也知道周生的心思，就催他整理行裝，送他回家去。

二人輾轉(zhuǎn)走到了家門，成生對周生說：“那天夜里我倚著劍等你，不是在這里嗎?我厭惡看見污濁，還在這里等你。如果過了申時不回來，我就自已回去了。”

周生到了家門，門庭冷冷清清，好像沒有人住一樣。又到了弟弟家里，弟弟見了他，雙淚交流，對他說：“哥哥你走后，賊夜里來殺了嫂嫂，還把腸子掛在樹上，真是可怕。至今官府還沒有破案。”周生才大夢方醒，把一切事情告訴了弟弟，并囑咐他不要再追究了。他弟弟嚇呆了很長時間。周生問起孩子，弟弟叫奶媽抱來。周生看了說：“這孩子是咱家的后代，請你好好照看，兄要告辭人世了。”說罷起身就走。弟弟哭著追出挽留，周生笑著走了，連頭也沒回。到了郊外，見了成生，二人一起上了路，遠(yuǎn)遠(yuǎn)地回過頭來說：“能忍就是最大的樂事。”他弟弟追著想再說幾句話，成生一舉袖子，就無影無蹤了。弟弟呆立多時，哭著回了家。

周生的弟弟忠厚老實，但沒有能力，不會治理家務(wù)。過了幾年，家里越發(fā)窮了。周生的孩子漸漸長大，沒有錢請老師教學(xué)，他就親自教侄子讀書。

一天，清早到書房里，見桌子上放著一封信，封口粘得很結(jié)實，信封上寫著“二弟啟”。細(xì)看是他哥哥的筆跡。拆開信一看，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爪甲，有二指來長，心里覺得很奇怪。他把爪甲放在硯臺上，出來問家人這信是哪里送來的，家人們都不知道。回到屋里一看，硯臺閃閃發(fā)光，已變成了黃金。他更加驚奇，又放在銅鐵上試試，都變成了黃金。從此，他家大富起來。他拿出千金給成生的孩子。后來相傳兩家都有點石成金的法術(shù)。

注釋

[1]文登：縣名，即今山東省文登縣。

[2]杵臼交：不計貧富貴賤的朋友。《后漢書·吳祐傳》：公沙穆游太學(xué)， 家貧無資糧，變服為吳祐春米。吳與語，大驚，“遂共定交于杵臼之間。” 杵臼，搗米的木杵和石臼。

[3]“節(jié)序登堂”二句：意思是，四時八節(jié)，成生必定攜眷到周生家拜問 兄嫂，親密如一家兄弟。是稱贊成生恪守古訓(xùn)，對周生夫妻親而有禮。節(jié)序： 猶言四時八節(jié)。我國舊稱春夏秋冬四季為四時或四序，稱四立兩分兩至為八 節(jié)。杜甫《狂歌行贈四兄》詩：“四時八節(jié)還拘禮，女拜弟妻男拜弟。”

[4]周妻生子：此據(jù)鑄雪齋抄本，底本誤“妻”為“子”。

[5]別業(yè)：正宅外之園林宅舍。此“別業(yè)仆”，即指派守田莊之仆。

[6] 蹊：踐越，穿行。《左傳·宜公十一年》：“牽牛以蹊人之田。”杜注：“蹊， 徑也”

[7]大父：祖父。

[8]氣填吭臆：怒氣充咽填胸。吭，咽喉。臆，胸膛。

[9]強梁世界：強 暴橫行的社會。強梁，強暴兇橫。《老子》：“強梁者不得其死。”

[10] 矛弧，矛和弓，指殺人兇器。

[11]兩造：爭訟的雙方，原告和被告。《周禮·秋官·大司寇》：“以 兩造禁民訟。”鄭注：“造，至也;使訟者兩至。”

[12]嗾(sou三聲)：指揮狗的聲音。《左傳·宣公二年》：“公嗾夫獒 焉。”《玉篇》：“《方言》云：秦、晉、冀、隴謂使犬曰嗾使犬。”

[13] 呈治：呈請懲冶。

[14]慫臾(yǒng 甬)：同“慫恿”。

[15]辰后：辰時過后。辰時，相當(dāng)于早上七點至九點。

[16]囹圄(líng y ú伶俞)：本秦代監(jiān)獄名，后為牢獄別稱。

[17]捏周同 黨：誣陷周生與海盜同伙。捏，捏造，即誣陷。

[18]據(jù)詞申黜頂衣：依據(jù)海盜供詞，申報革去周生功名。舊時官府行文， 下級向上級說明情況稱“申詳”或“申”。黜，革免。頂衣，指生員冠服，代指其資格功名。科舉時代，生員犯法，革除功名之后，官府才能施刑審訊。

[19]搒掠：拷打。

[20]叩闕：應(yīng)從青柯亭刻本作“叩閽”(鑄本“闕”旁亦注一“閽”字)， 指向朝廷告狀。閽，指帝閽，即宮門。吏民向皇帝告狀叫叩閽。

[21]重犴(chóng àn 蟲岸)：牢獄深處，拘禁重罪犯人的地方。犴，年獄。

[22]弱弟：幼弟。弱，幼小。

[23]難而不急：人在難中而不相救。急，救助。《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24]贐(jìn 盡)：贈送路費。

[25]著部院審奏：責(zé)成(山東)巡撫審理奏聞。部院，本指朝廷六部 和 都察院的長官，清代各省巡撫多帶侍郎和副都御史的京銜，因以部院代稱巡 撫。

[26]閱：經(jīng)歷。

[27]誣服論辟：含冤屈招，被判死刑。辟，大辟，即死刑。

[28]復(fù)提躬讞：提調(diào)案犯，親自重審。讞，審訊犯人。

[29]營脫：設(shè)法解脫罪刑。

[30]朦朧題免：含糊其辭地報請朝廷免罪。朦朧，喻措辭含混。題，題 本，上奏公事。

[31]擬流：判處流刑。

[32]黃巾氅(chǎng 敞)服：道冠道袍。黃巾，即黃冠;道士戴的束發(fā) 之冠，多用黃絹之類制成。氅，鳥羽織的外套。這里是對道士袍服的美稱。

[33] 間闊：久別之情。間，隔。闊，久別。

[34]“不然”三句：你說的不對。是他人要拋棄我，我又能拋棄誰呢? 未句句首省“予”字。

[35]羽客：道士的美稱。道教認(rèn)為修煉戍功能飛升成仙，因美稱道士為 羽人、羽士、羽客。

[36]同社生：社學(xué)同學(xué)。清制，大鄉(xiāng)、鎮(zhèn)置社學(xué)，近鄉(xiāng)子弟可入學(xué)肄業(yè)。

[37]游戲人間：指對現(xiàn)實生活抱灑然超脫的態(tài)度。《世說新語 補·排調(diào)》：“蘇長公(蘇軾)在惠州，天下傳其已死。后七年北歸，見南昌太守葉祖洽。葉問曰：‘世傳端明(蘇曾為端明殿學(xué)士)已歸道山， 今尚爾游戲人間邪?’”

[38]逴(chuò綽)行殊遠(yuǎn)：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遠(yuǎn)。《史記·衛(wèi)將軍驃 騎列傳》：“取食于敵，逴行殊遠(yuǎn)。”《說文》：“蹇，蹇也。”段注：“蹇，(跛) 也。《莊子》‘踸踔而行’，謂腳長短也。”

[39]馴人不驚：溫馴依人，客至不驚。

[40]萬慮俱寂：各種塵世雜念都泯滅而歸于空寂;是佛道修行的一種境 界。萬慮，指一切思維活動。寂，空寂。

[41]于思(sāi 腮)：濃密的胡須。《左傳·宜公二年》載宋人嘲笑華 元多須而戰(zhàn)敗歸來曰：“于思于思，棄甲復(fù)來!”思，同“”。

[42]掩執(zhí)：突入捉拿。乘其不備而動，叫掩。

[43] 诪(zhōu 周)張為幻：施弄幻術(shù)騙人。诪張，欺誑。為幻，制造 假象、幻覺。《尚書·無逸》：“民無或胥诪張為幻。”

[44]晡(bǔ補)：申時，即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

[45]襁褓物，乳嬰。襁褓，包裹嬰幾的衣被。

[46]宗緒：宗族后裔，傳宗接代的人。緒，絲線末端，比喻后裔。

[47]涕泗：涕指眼淚，泗指鼻涕。《詩·陳風(fēng)·澤陂》：“涕泗滂沱。” 朱注：“自目曰涕，自鼻曰泗。”

[48]簽題“仲氏啟”：信封上寫著”二弟 啟”。簽，指封套上書寫收信人姓名住址的部位。仲氏，弟。《詩·小雅·何 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朱生“伯仲，兄弟也。”

[49]研：同“硯”。

[50] 點金術(shù)，道教所謂點化他物使成金銀的法術(shù)。

賞析

《成仙》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講述了成生在經(jīng)歷了一次官司之后，心灰意冷，不再留戀人世，毅然出家的故事。其間還同時鋪敘了成生的好友周生的家庭變故始末，本文結(jié)構(gòu)緊湊，扣人心弦。成生雖然家貧，但是對待周生不卑不亢，一次周生家奴被對頭送官追究，他感到非常惱火，雖經(jīng)成生苦勸，他依然獨自闖入官廳，終于入獄，且將被處死。成生花費極大力量，才為他平反昭雪，但是他同時也決定出家，過了許多年才回來。周生對于他的歸來，很是欣喜，但依然表示不愿跟他而去。成生施展幻術(shù)，與周生易面，引導(dǎo)周生向道，在嶗山上清宮里，成生運用法術(shù)，讓周生親眼看見妻子與廝仆私通，并借劍給他殺死了兩人。周生醒悟過后，也對濁惡的人世感到失望，跟隨成生入山，并在以后兒子貧窘不能生業(yè)之時，授予他們點金石。《成仙》傾訴了作者對于科舉考試的失望，書生只能借助于修道成仙來擺脫艱辛的生活。

或許每個人都是平凡的，每個人都有好的一面和惡的一面。在原文中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成生用劍砍斷了那個仆人的肩膀和手臂。這種殘忍的手法，讓我們看到了他人性中可怕的一面，可以拿起劍來砍砍殺殺的邪惡。換一個角度來說，也是因為他替朋友出氣才會如此，朋友的夫人居然背著自己丈夫跟仆人私通，還是在自己丈夫落難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是常人也很難容忍，因此對于這種仇恨，這種報復(fù)心里也是能夠理解。但是報復(fù)的手段過于殘忍，讓人無法接受。可見，任何人人性中都具有惡的一面，我們要盡量控制這個惡魔的出現(xiàn)。在原文中成生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在周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殺人了，詢問成生時候，成生帶著的笑讓人不寒而栗，這種笑帶著對周生的嘲笑，也帶著對生命的諷刺，讓人難以接受。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年)，清代杰出的文學(xué)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yīng)童子試曾連續(xù)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后屢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yīng)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dāng)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rèn)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