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逐客書

諫逐客書

李斯

【題解】

李斯，楚國上蔡人，受教于荀子，于公元前247年由楚入秦，受到秦王器重，拜為客卿，為秦始皇統一中國發揮了重要作用。戰國末年，韓國因擔心秦國出兵來攻，派水工鄭國到秦國去，建議秦國在涇陽縣西北開鑿渠道，企圖以此來消耗秦國國力，從而使秦國無力攻打韓國。后來此事被秦國發覺，秦國宗室大臣便提出逐客的主張，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他因此寫了這封《諫逐客書》。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59]：“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

【注釋】

[59]宗室：王室，與君主同一祖宗的貴族。

【譯文】

秦國的宗室大臣們都向秦王政進言：“諸侯各國的人來投效秦國，大多是為了替其君主在秦國游說離間罷了，請下令把所有外來的客卿統統驅逐出境。”李斯也在提名被逐之列。于是他向秦王上書說：

【原文】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60]，東得百里奚于宛[61]，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62]，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

【注釋】

[60]由余：晉國人，原是西戎派到秦國的使臣，秦穆公看重他的才能，用計使之歸秦。

[61]百里奚：春秋楚人，原是楚國奴隸，秦穆公聞其名，用五張羊皮贖他，用為相。

[62]并國二十：指用由余之計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

【譯文】

“我聽說官吏們都在商議驅逐客卿這件事，我私下認為這樣做是錯誤的。從前秦穆公尋求賢士，從西戎招募了由余，從東邊的宛地得到了百里奚，又從宋國迎來了蹇叔，還從晉國招來了邳豹、公孫支。這五位賢人，并不生長在秦國，而秦穆公卻重用他們，結果吞并了二十多個小國，使秦稱霸西戎。秦孝公采用商鞅的新法，移風易俗，百姓富足，國家因此富強，百姓樂于為國效力，諸侯各國親近服從，打敗了楚、魏兩國的軍隊，攻取了上千里的土地，使國家至今還保持著安定強盛的局面。

【原文】

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63]，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注釋】

[63]九夷：泛指當時楚國少數民族地區。

【譯文】

秦惠王采納張儀的計策，攻占三川地區，向西吞并了巴、蜀兩國，向北收取了上郡，向南奪取了漢中，并吞了九夷各部，控制著鄢、郢兩城，向東占據了成皋天險，割取了大片肥田沃土，于是瓦解了六國的合縱，使他們都向西事奉秦國，功效一直延續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廢黜了穰侯，驅逐了華陽君，加強了王室的權力，遏制豪門貴族的勢力，逐步侵吞諸侯領土，使秦國成就帝王大業。這四位君主都憑借了客卿的功勞。由此看來，客卿們有什么對不住秦國的地方呢！如果四位君主拒絕客卿而不予接納，疏遠賢士而不加任用，這就不會使秦國得到富強的實效，秦國也不會有強大的名聲了。

【原文】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64]，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65]，建翠鳳之旗[66]，樹靈鼉之鼓[67]。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

【注釋】

[64]隨：指隨侯珠。和：指和氏璧。

[65]纖離：駿馬名。

[66]翠鳳之旗：裝飾有翠鳳羽毛的旗幟。翠鳳：一種珍奇的鳥。

[67]鼉（tuó）：鱷魚。

【譯文】

“如今陛下得到了昆侖山的美玉，擁有了隨侯珠、和氏璧之類寶物，懸掛著夜光珠，佩帶著太阿劍，乘著纖離駿馬，豎著翠鳳旗，陳設著靈鼉鼓。這么多的寶物，沒有一種是秦國出產的，而陛下卻很喜歡它們，這是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是秦國出產的東西才可以使用，那么夜光玉璧就不能裝飾在宮廷，犀角、象牙的器具就不能賞玩，鄭、魏之地的美女就不該住滿后宮，好馬就不該充實宮外的馬圈，江南地區的金錫就不能使用，西蜀一帶的丹青就不能用來裝飾。如果用來裝飾后宮、充當侍妾、賞心快意、怡目悅耳的一切都必須是出產于秦國才可用的話，那么用宛珠裝飾的簪子、綴有珠璣的耳飾、細繒素絹的衣裳、織錦刺繡的服飾，就不能進獻到你的面前，那些時髦優雅、艷麗多姿的趙國女子，就不能侍立在你的身旁。

【原文】

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68]，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69]，《昭》、《虞》[70]、《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注釋】

[68]搏髀：拍著大腿打拍子。

[69]桑、間：衛國濮水邊的一地，相傳是青年男女聚會唱歌之地。

[70]《昭》、《虞》：相傳是歌頌虞舜的音樂。

【譯文】

那敲擊瓦器，彈箏拍腿，同時嗚嗚呀呀地歌唱，來快活耳目的，才是秦國的地道聲樂；而鄭衛之地的民間俗樂《昭》、《虞》、《武》、《象》之類，都是別國的音樂。如今陛下舍棄了敲擊瓦器的音樂，而去追求鄭衛國的音樂，舍棄了彈箏而采取《昭》、《虞》之樂，這是為什么呢？只不過是圖稱心如意，適合需要罷了。現在用人卻不這樣。不問是否可用，不論是非曲直，凡不是秦國的就得離去，凡是客卿就得驅逐。這樣做，就說明陛下重的是女色、聲樂、珍珠、美玉，而所輕視的是人啊。這不是用來統一天下、制服諸侯的辦法啊。

【原文】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71]。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

【注釋】

[71]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

【譯文】

“我聽說田地廣袤的糧食多，國家大的人口眾，軍隊強大的將士驍勇。因此，泰山不拒絕泥土，所以才能那樣高大；江河湖海不舍棄細流，所以才能那樣深廣；帝王不嫌棄百姓，所以才能彰明他的恩德。因此，土地不分東西南北，百姓不論異國它邦，所以一年四季都會富裕美好，天地鬼神也都會來降賜福運，這就是五帝、三王無可匹敵的緣故。如今卻拋棄百姓來幫助敵國，排斥客卿來事奉諸侯，使天下的賢士退卻而不敢西進，裹足不敢前來秦國，這就叫做‘借武器給敵寇，送糧食給盜賊’啊。

【原文】

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

【譯文】

物品不是秦國出產的，但珍貴的很多；賢士不出生于秦國的，但愿意效忠的很多。如今驅逐客卿來資助敵國，減少百姓而增加敵國的力量，對內削弱自己，而對外在諸侯國樹立怨恨，要想國家沒有危難，是不可能的啊。秦王于是廢除逐客令，恢復了李斯的官職。

【評析】

本文是一篇針對秦王逐客令而寫的奏章。它的寫作緣起是韓國派水利專家鄭國到秦國，建議秦國開鑿水渠，以消耗秦國的財力、人力，事發之后王室貴族主張驅逐客卿引起的。李斯排一己之私，上書陳述秦國不該驅逐客卿的道理。

李斯在文中沒有為客卿游說，而是以史為例，陳述秦恃客卿而強大，客卿幫助秦屢建奇功的事實；以非秦的物器、美女、聲樂為秦所用作比，闡明不能排外，重客與逐客是維護還是削弱秦國統治，關系到秦能否統一天下的大問題。

文章辭藻豐富，善用排比、對偶句式進行鋪排渲染。排比句與散句有機地組織在一起，整齊而又富于變化，流利暢達而又富于氣勢，被后人稱為“駢文之祖”。文章頗具戰國縱橫家的論辯技巧和語言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