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簡介

本篇選自《王子安集》。作者王勃(650?—676)，字子安，原籍太原祁縣，移居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唐代文學家，為“初唐四杰”之一。《王子安集》原集三十卷，久佚，僅日本存殘卷。今有明影印刻本十六卷，凡賦、詩三卷，文十三卷，另附錄一卷。本篇是王勃往交趾探視其父，路過洪州，參加當時洪州都督在滕王閣所設大宴而寫之序。序文描寫了滕王閣壯美的景色，鋪敘了盛會的盛況，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的處境和發奮圖強的志氣，透露了作者的苦悶與悲傷。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①。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②，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暫駐^③。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于上路^④，訪風景于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⑤，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⑥：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⑦。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并。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溝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⑧，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馀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于百齡，奉晨昏于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⑨。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⑩，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慚?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注釋

①翼軫(zhěn)：古時天文上把天上的星宿分布與地面的區域對應劃分，稱作分野，翼軫均為星宿名，南昌即在兩星宿之內。②棨(qǐ)戟：兵器名，這里指官員的儀仗。 ③襜(chān)：車帷幕。 ④驂(cān)騑(fēi)：駕車的馬。 ⑤鳧(fú)：野鴨。 ⑥闥(tà)：門;甍(ménɡ)：屋脊。 ⑦遄(chuán)：迅速地，往來頻繁。 ⑧舛(chuǎn)：不順遂，不幸。 ⑨芳：好的。 ⑩袂(mèi)：袖子。

譯文

此地為過去豫章郡治，現在是新設的洪州都府。按星宿分布正處翼軫之間，地域連接衡、廬兩山。以三江為衣襟，以五湖為束帶，西控荊楚，東連甌越。物華天寶，寶劍光芒直射斗、牛兩星之間;人杰地靈，高士徐穉留宿在陳蕃特設的客榻。雄偉的州郡像云霧布列于周圍地區，杰出的人才如群星在夜空里飛馳。城池雄踞于蠻夷與中原相交之處，賓主囊括了東南地區的俊美之士。洪州都督閻公有著高雅的聲望，他帶其儀仗從遠方來此任職，新州刺史宇文公具備美好的風范，他的車駕在這里暫駐。十天一次的休假日，良友如云匯聚;迎接來自千里之外的賓客，高朋滿座。文采騰蛟起鳳，孟學士是詞章大師;寶劍紫電青霜，王將軍收藏于自家的武庫。家父在交趾做縣令，我省親途經這一勝地;年輕學淺，卻有幸參加這盛大的宴會。

時間是九月，季節屬晚秋。地面的積水已干而寒潭清澈見底，空中霧氣靜止如凝，傍晚山色變為青紫。駕馭馬車駛于地勢高峻之路，去高聳的山峰尋訪美景，來到滕王閣所在之長洲，找到仙人舊日的館閣。層疊山巒聳起翠綠，直入九霄;凌空高閣閃動著鮮紅的色彩，俯臨深淵。白鶴野鴨棲息的洲渚，極盡島嶼縈繞迂回的情致;桂樹木蘭建筑的殿堂，排列成岡巒起伏的地勢。推開彩繪的閣門，俯視雕飾的屋脊：曠遠的山陵原野一望無際，浩渺的河流沼澤令人驚異。城中房舍遍地，有鐘鳴鼎食之家;渡口船只泊滿，見青雀黃龍之舟。云彩散去，雨過天晴，陽光普照，晴空萬里。晚霞與野鴨一起在天際飛起，遠處秋水和長天相映渾然一色。暮色里歸舟傳來聲聲漁歌，飄蕩在鄱陽湖畔;寒風中大雁發出陣陣驚鳴，消失在衡陽水濱。

遙想低吟，飄逸的興致在胸中急速翻騰。響亮的簫管聲奏起引來徐徐清風，繚繞的歌聲凝滯使得白云欲停。盛宴可比梁孝王睢園中文士之雅聚，酒興賽過彭澤陶淵明;雅致恰似鄴水畔建安風流，文采可與謝靈運爭輝。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全都具備，賢主嘉賓難得齊集一堂。極目遠眺無際長空，盡情游樂在短暫假日。天高地遠，覺宇宙浩渺無垠;興盡悲來，知盛衰自有定數。望長安遠在夕陽之下，眺吳都隱現云霧之間。地勢低極而南方大海幽深，天柱高聳而北極星辰高懸。關山難越，迷路游子誰來同情;萍水相逢，全是客居他鄉之人。懷念著宮門而不能相見，何時才能受任用報效朝廷?啊!時數不好，命運坎坷;馮唐如此容易衰老，李廣多么難得封侯;賈誼貶于長沙，并非未遇圣賢君主;梁鴻避居海角，難道沒逢清明時代?好在君子安于貧賤，通達之人懂得順命;老當益壯，即使年邁也不改變初衷;窮且益堅，不拋棄崇高志向。喝著貪泉的水神志卻覺清明，處于困境之中心情依然樂觀。北海雖然遙遠，展翅乘風便可以到達，旭日東升般的青春年華已經逝去，夕照桑榆似的老年歲月卻并不太晚。漢代孟嘗品德高潔，卻空有報國的雄心;晉朝阮籍放達不羈，豈能學他遇窮途而痛哭!

我王勃是身份低微的一介書生。縱與終軍同齡，沒有機會請求殺敵;也懷有投筆從戎的壯志，多羨慕宗愨乘長風破萬里浪的雄心。如今拋舍了一生功名利祿，萬里迢迢去侍奉父親。雖不如謝玄能光宗耀祖，卻也愿學孟母與賢者結交。不久便要到父親身邊聆聽教誨，今天有幸喜登龍門拜見尊貴的主人。過去，碰不到舉賢的楊得意，只能撫摸凌云之賦為自己惋惜;既然遇見了知音鐘子期，奏起高山流水之曲心有何愧。唉!美好的景致不能常存，盛大的宴會再難舉行，蘭亭聚會的雅興久已消逝，石崇金谷園的樓閣早成廢墟。臨別之時有幸在這盛大的餞別宴會上蒙受都督的恩遇，登臨滕王高閣要撰寫華美的詩賦，期待著在座諸公。我竭盡自己卑陋誠意，恭敬地擬就這篇短序。一言定題，齊來賦詠，四韻八句，業已寫成。敬請諸位各獻奇才，寫出潘岳、陸機那樣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