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孝豐知縣李夢登事

［清］章學誠

【文意】

往年我曾經在京城翻閱朝廷發布的官方新聞時，見報載某縣令所寫判案公文不合規定款式，被巡撫彈劾罷官事。其判詞迂拙至極，類似應試八股，為人傳為笑談。乾隆三十八年仲春，我客居寧紹道道員馮君館舍時，閑暇無事與眾人聊天，相互講笑話，取樂開心，我便將那篇獄訟判詞拿出誦讀，引得眾人拍手大笑。當地人陳君然聽了，沉痛地說:“此人便是前孝豐縣知縣李夢登，其實是位頗具循吏古風的好官，只因不熟官場的文書格式被免官，縣里的百姓至今對他懷念不已，實在可悲可嘆!”話出意料，大家不由得對陳君詳細詢問，方才得知事情的全過程。

李夢登是福建省某縣人，乾隆年間鄉試中舉，庚寅年被委任為孝豐縣知縣。孝豐是湖州一個民風淳樸、容易治理的下等小縣。夢登接到委任，不帶妻小，只與志同道合的幾個人，冷冷清清地來到孝豐縣城，他們著棉袍，攜帶布被、書籍，卻都神情愉悅。

起初，在省城拜見巡撫時，守門人勒索錢財被夢登拒絕，他手持名片，竟不得入門。于是，夢登拿一馬扎，在巡撫衙門前終日坐等。揚言:“我以公事見巡撫，并非因私事謁見。只等巡撫外出，我就在轎前匯報公事，何必門房通報?”門吏無奈，勉強為他通報了巡撫。巡撫將他打量一番，告誡他道:“你樸實老誠，固然不錯。但你官場上的事務不熟悉，應當趕緊尋求精通法令、善寫公文的人，召入縣衙為助，以彌補你處理公務之缺陷。”夢登走上前，說道:“考豐知縣的俸祿，每年不過三十兩銀子，無法供養幕客，況且與我同來的幾位都是孝廉，知書識禮，恪守古訓，整日研討學問，應該是可以信賴的。”所謂“孝廉”，不過是對落第秀才流行的稱呼。巡撫聽了，微微冷笑。沒多久，果然以公文格式緣由將其參劾免職，李夢登總共才做了三個月的縣官。

夢登做官，外出沒有儀仗、侍衛，縣衙不設守門仆役，百姓可直入公堂訴訟。夢登便為其剖析是非，加以勸解開導，原告、被告雙方皆都歡歡喜喜和解了事，直到走出縣衙，也見不到一個衙役。衙役有請求做事的，夢登就說:“哪有子女向父母講話說事，反由奴仆在中間轉達之理?你們想欲謀生，何不辭掉衙役去務農，否則只能等我走了之后。”

縣衙里沒有公事，他就獨自到鄉下，在田間地頭向農民詢問農事，如遇鄰里的疑難瑣事，便與父老們商量解決。有時碰到讀書上進的年輕人，他就親切地與他們手拉手講文章，談論起來便是一整天。縣里百姓起初不知道他是縣官，后來知道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他偶爾因公事路過鄰縣，遇到吵架斗毆事，便停轎規勸:“你們不可為一時之憤，輕易打官司，對簿公堂，白白讓衙役們中飽私囊，太不值得，終歸要后悔的。”斗毆者雖非他管轄的百姓，卻往往感激地投拜于轎前，立時散去，而其知縣卻還一無所知。

夢登通曉堪輿學說，遍歷孝豐縣境，尋求有利地形。他登高慨嘆，說:“在縣衙右邊空地打井，當有科舉考中之人‍‌‍‍‌‍‌‍‍‍‌‍‍‌‍‍‍‌‍‍‌?‍‍‍‌‍‍‍‍‌‍‌‍‌‍‌‍‍‌‍‍?‍‍‍‍‍‍‍‌‍‍‌‍‍‌‍‌‍‌‍。”其后果然應驗，當時孝豐縣已有百年沒出現過科舉中第者了，此井后來被縣民稱為“李公井”。

依照慣例，新知縣抵達，交接手續的時限定為兩月，因為文書檔案等繁雜瑣細，一時不易交代清楚。而李夢登被免官時，接替者剛進門，他交出官印，行個禮便告辭了。詢問官庫公物等，只見庫房門還貼著李夢登前任知縣貼下的封條，稽查檔案簿冊，他回答:“此類事自有專人負責。”查問官司、案件情況，他說:“全都經勸導將官司平息了。”李夢登被免職后，新知縣去拜訪他，只見他穿粗布長袍，手拿古書，言語遲鈍，無話可說。李夢登對新任縣官也不予回訪。然而，李夢登無論如何不明白其獲罪免官的原因，以書信遍寄與他一起做官的朋友，說:“夢登做知縣僅三個月，不曾得罪百姓，做事情也無不盡心，而居然獲罪免職，究竟是何原因?”他請求同官們為他打探原因。但最終他也未能知道是因斷案公文不合格式而丟官，知內情者對他無不憐憫。

夢登罷官后生活窘困，無路費還鄉，寄居當地。百姓們爭先給他供給食物。肩挑小販起早便將自己盈余的菜蔬糧食等紛紛地堆放在夢登門口。夢登開門見了，只得拿來作為他的一日三餐，也弄不清東西從何而來。若沒有吃的，他就關起門餓肚子睡覺。他這樣住了一整年，倒也不曾有過十分匱乏的情況。

最后，縣里百姓集資為他打理回鄉事宜，并贈送他一把青色的萬民傘，以壯行色。先前夢登在位時，曾獨自經過一村落，有位老婦人哭得十分傷心，經詢問得知:丈夫已死，兒子窮困得無力贍養她。夢登非常同情，叫來她兒子，送他兩吊錢，讓他做小生意。后來老婦人的兒子漸漸富裕了，這時他便召集曾經受過夢登恩惠的一些人，大家步行挑擔，送夢登回到家鄉。

【原文】

往在都門閱邸報，有知縣以斷獄具詞，不如令式，為巡撫劾(hé)罷者，其詞癡絕，類科舉帖括中語，人以為笑 ① 。乾隆三十八年中春，客寧紹道馮君館舍，晏閑無事，相與舉舊話資諧謔，為誦獄詞，座客皆拊掌 ② 。鄉人陳君然聞之，愀然曰:“是前孝豐知縣李夢登也，是古循吏，坐不諳官文書，罷去 ③ 。縣人至今思之，可慨也!”因詢陳君，具得其始末。

夢登，福建某縣人，乾隆某年舉于鄉，庚寅除孝豐知縣。孝豐為湖州下縣，風俗淳樸，稱易治。夢登既除吏，不攜家室，與同志三數人，惘惘(wǎnɡ)到縣，皆絮袍布被，挾冊自得。始，謁(yè)巡撫，門者索金，不應，因持刺不得入。夢登則繩床坐軍門，竟日不去，曰:“予以吏事見，非有私謁，俟公他出，即輿前白事，奚以門者為 ④ ?”門者聞之，勉為通謁。巡撫察其狀，戒之曰:“君悃愊無華飾，甚善 ⑤ 。然未嫻吏事，宜亟求通律令能治文書者致幕下，庶幾佐君不逮。”夢登前白:“孝豐俸入，歲不過五百金，不能供幕客食。且夢登與偕來者三數孝廉，皆讀書服古，朝夕講求，宜可恃。”孝廉者，流俗用文語稱鄉舉貢士也。巡撫哂之。無何，卒用公式劾免，歷官才三閱月云。

夢登居官，出無儀衛，門不設監奴。有質訟者，直詣廳事，夢登便為剖析，因而勸諭之，兩造皆歡然以解，比出縣門，終不見一胥(xū)吏。胥吏或請事，則曰:“安有子女白事父母，轉用奴隸勾檢者?若輩必欲謀食，盍罷為農?否則，請俟夢登去耳。”

縣庭無事，輒獨行阡陌間，詢農桑;若比閭細事，遂與父老商榷利病;或遇俊秀子弟，執手論文，娓娓竟日。縣人初不知為長吏，后乃習而安之。間或以公事道出鄰縣，遇哄斗者，輒為停輿，言:“訟庭毋輕詣(yì)，一朝之忿，他日終悔之，徒飽胥吏橐(tuó)，甚無謂。”斗者非部民，往往投拜輿下，即時散去，其長吏不知也。夢登通形家言，環歷縣境，謀所以利之 ⑥ 。登高而視，喟然曰:“縣衙右隙穿井，當有舉科第者。”后人用其說，果驗。時孝豐百余年不登大比矣，縣人因呼為“李公井”。

故事，知縣抵代，程限需兩閱月。簿籍繁委，不易窮竟。夢登之罷官也，代者至門，禪印訖，長揖而去。問庫廩官物，猶前官封識也‍‌‍‍‌‍‌‍‍‍‌‍‍‌‍‍‍‌‍‍‌?‍‍‍‌‍‍‍‍‌‍‌‍‌‍‌‍‍‌‍‍?‍‍‍‍‍‍‍‌‍‍‌‍‍‌‍‌‍‌‍。稽文案簿籍，曰:“自有主者。”察獄訟，曰:“悉勸平之。”后官或訪焉，則綈(tí)袍把故書，見人訥(nè)訥無他語，終竟亦不報訪也。然不自省得譴所由，以書遍抵同官曰:“夢登為縣僅三月，未嘗得罪百姓，有事未嘗不盡心，然竟坐免，何故?”因乞為偵狀。蓋終已不曉獄詞非格也，聞者憫焉!

夢登罷官，窶甚，不能歸，百姓爭食之 ⑦ 。負販小民，各以所羨果蔬粟米，侵曉雜沓投門外。比門啟，取給饔飧，亦不辨所從來 ⑧ 。無則閉關槁臥，然閑居周一歲，未嘗有大匱乏。最后，縣人醵(jù)金為治歸計，并制青蓋為贈，題名至萬人，榮其行。

初，夢登在官，獨行村落間，聞老婦哭而哀，詢之，云:“夫死子貧，不能養。”夢登惻然，召其子，賜錢二緡，俾市易逐什一，其子后稍裕 ⑨ 。至是糾嘗受惠于夢登者，凡數輩，徒步負擔，送夢登抵其家。

【注釋】

①邸報:舊時官方發布的官員任免等動態的報紙。帖括:泛指科舉應試的文章。②寧紹道:道，為清朝的行政區域，寧紹道轄今浙江寧波與紹興。馮君:指寧紹道道員馮其。晏(yàn):安逸。諧謔(xié xuè):逗樂。拊(fǔ)掌:拍手。③愀(qiǎo)然:愁苦的樣子。孝豐:清代浙江湖州府屬縣，今安吉縣西豐鎮。循吏:遵理守法的官吏。《史記》作《循吏列傳》。諳(ān):熟悉。④軍門:清代巡撫例兼兵部侍郎銜，故稱“撫軍”，其衙門亦稱軍門。繩床:即繩編的馬扎。俟(sì):等待。⑤悃愊(kǔn bì)無華飾:真誠，無虛飾。⑥形家:堪輿家，俗稱風水先生。⑦窶(jù):貧困。⑧饔飧(yōnɡ sūn):早餐及晚餐，這里泛指飯食。⑨緡(mín):本指穿銅錢的繩子，這里指一吊錢(一千文)。俾市易逐什一:可使他做買賣，賺點小錢。什一:指十分本一分利。俾(bǐ):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