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陳夷務不能歇手片(節選)

林則徐

夫自古頑苗①逆命，初無損于堯、舜之朝。我皇上以堯、舜之治治中外，知鴉片之為害，甚于洪水猛獸，即堯、舜在今日，亦不能不為驅除。圣人執法懲奸，實為天下萬世計;而天下萬世之人，亦斷無以鴉片為不必禁之理。若謂夷兵之來，系由禁煙而起②，則彼之以鴉片入內地者，早已包藏禍心，發之于此時，與發之于異日，其輕重當必有辨矣。臣愚以為鴉片之流毒于內地，猶癰疽③之流毒于人心也。癰疽生則以漸而成膿，鴉片來則以漸而致寇，原屬意計中事。若在數十年前查辦，其時吸者尚少，禁令易行，猶如未經成膿之癰，內毒或可解散。今則毒流已久，譬諸癰疽作痛，不得不亟為拔膿，而逆夷滋擾浙洋，即與潰膿無異。然惟膿潰而后疾去，果其如法醫治，托里扶元④，待至膿盡之時，自然結痂收口。若因腫痛而別籌消散，萬一毒邪內伏，誠恐患在養癰矣。原載《林文忠公政書·兩廣奏稿》〔注釋〕?、倜纾河址Q三苗。是中國傳說中黃帝至堯舜禹時代的一古民族，主要分布于長江中游一帶，古洞庭湖和鄱陽湖之間。黃、炎部族曾與三苗發生多次戰爭。堯時，三苗作亂，堯發兵征討，作戰于丹水(今丹江)，打敗三苗。舜成為部落聯盟首領以后，三苗又有不服，舜于是整軍振旅，降伏了三苗。 ②夷兵之來，系由禁煙而起：投降派誣陷林則徐的言論，認為英軍入侵，是由于林禁煙引起。 ③癰疽：毒瘡，多而廣的叫癰，深的叫疽。 ④托里扶元：中醫學名詞，指補中扶本以增強抵抗力的療法?！茶b賞〕　這是林則徐寫給道光帝的一篇奏疏。1840年6月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7月英軍以林則徐、鄧廷楨禁煙行為無道為借口闖入定海(今舟山)港，定海失守。清廷投降派們將失守歸罪于林則徐的禁煙行為。道光帝為推諉喪師失地責任，從支持林則徐禁煙轉為斥責林則徐，“外而斷絕通商，并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凈，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反而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以何辭對朕也·”(《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向英方表示要重治林則徐之罪。9月17日道光帝派琦善為欽差大臣至廣東“查辦”林則徐。林則徐不得不自請“從重治罪”，同時又于9月24日特地寫了《密陳夷務不能歇手片》，闡明“鴉片必禁之理”，可見其禁煙主張從未改變。

林則徐一生主要從事政治活動，禁煙是其重要主張之一。林則徐明確指出鴉片為害巨大，“甚于洪水猛獸”，“鴉片之流毒于內地，猶癰疽之流毒于人心也”，因此必須禁煙。鴉片戰爭之前，鴉片就已輸入中國。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以前，每年輸入量不超過200箱，多作藥用。由于吸食鴉片會上癮，故清廷都嚴格控制其進口，雍正年間已明令禁煙。輸入中國的鴉片中，絕大部分來自英國。由于鴉片利潤豐厚，走私不斷擴大，道光元年(1821年)約為4000余箱，到道光十八年間猛增到40200箱。鴉片大量輸入，使中國每年白銀外流達六百萬兩，國內發生嚴重銀荒。造成銀貴錢賤，通貨膨脹，清廷財政枯竭，國庫空虛。鴉片貿易敗壞社會風尚，摧殘了人民的身心健康，更嚴重破壞社會生產力，造成東南沿海地區工商業的蕭條和衰落。鴉片流毒甚廣，從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吸食者日益增加，甚至士兵也吸食鴉片，失去作戰能力。林則徐對此深有了解，“若在數十年前查辦，其時吸者尚少，禁令易行”，如今如同潰爛化膿的癰疽，必須除而去之。禁煙在當時是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內外阻力都很大。外部阻力主要來自英國。內部阻力來自于從清廷到地方借鴉片走私受益的大小官吏及其附庸者。阻力之大，以致龔自珍建議林則徐帶兵南下禁煙。林則徐在臨行時斬釘截鐵地表示，死生是命，成敗由天。只要有利于國家，我哪敢不竭盡全力而讓自己的門第蒙受恥辱呢·表現了置生死于不顧的氣概。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林則徐到廣東后，向外國鴉片販表明了嚴禁鴉片的堅決意志。要求洋人寫下有“嗣后來船永不敢夾帶鴉片，如有帶來，一經查出，貨盡沒官，人即正法，情甘服罪”等字樣的具結，并表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林則徐集·諭各國夷人呈繳煙土稿》)。然而一些主要的英國鴉片商販在英國駐廣州商務總監督義律的支持下，拒繳鴉片。林則徐果斷地將停泊在黃埔港的外國商船封艙，不準裝卸貨物，同時撤出廣州商館的全部中國雇員和工人，派兵包圍商館，不讓一個外國鴉片商販溜走。在林則徐的禁煙措施面前，以英國人為主的外國鴉片商販共繳出鴉片19187箱又2119袋。從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十五日(6月3—25日)，林則徐偕同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和水師提督關天培等，在虎門海灘監督銷毀所繳獲的全部鴉片?；㈤T銷煙，震驚中外。銷煙時不僅沿海居民爭相觀看，不少外國商人和傳教士也前來參觀。美國傳教士裨治文后在美國報刊撰文，詳細敘述事件經過，對銷煙過程的認真仔細大加贊賞。在英國倫敦，有一座專門陳列世界名人的蠟像館，其中就塑有林則徐的蠟像。馬克思在鴉片貿易的專論里，注意到林則徐的禁煙運動。他寫道：“中國政府在1837年、1838年和1839年采取了非常措施。這些措施的頂點是欽差大臣林則徐到達廣州和按照他的命令沒收、焚毀走私的鴉片?！?馬克思《鴉片貿易史》)為了紀念這一有重大影響的偉大事件，天安門前紀念一百多年來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革命斗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第一面浮雕便是虎門銷煙。國際聯盟把虎門銷煙開始之日——6月3日定為“國際禁煙日”，1987年12月，第42屆聯合國大會又把虎門銷煙完成的翌日(6月26日)定為“國際禁毒日”。林則徐駁斥了“若謂夷兵之來，系由禁煙而起”的荒謬觀點。英國是最早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隨著經濟發展，需要不斷擴展市場，而中國就是這樣一個龐大的市場。英國很早就向清廷提出開放關口，遭到清廷拒絕。由于中國出產的茶葉、絲綢、瓷器等物品在歐洲市場十分受歡迎，造成貿易上的順差;英國出口的羊毛、呢絨等工業制品，因不能建立有效的銷售渠道而難以進入中國市場，使英國存在龐大的貿易逆差。此外，英國在18世紀開始實行金本位貨幣政策，與中國的貿易需要以銀兩折算，令英國需要從歐洲大陸購入白銀作貿易之用。金銀一買一賣，令英國人利潤受損。不僅如此，中國對英國的入口貨還抽取20%的高稅率，英國對此大為不滿。為了擺脫對華貿易逆差，英國從其殖民地印度裝運鴉片來華。中英矛盾的焦點在鴉片，但禁煙并非戰爭爆發的根本原因。林則徐未必對西方對華貿易有深刻的認識，但他清楚地知道：“彼之以鴉片入內地者，早已包藏禍心，發之于此時，與發之于異日，其輕重當必有辨矣?！绷謩t徐的禁煙行為并非一個孤立的環節，在禁煙時期他還進行了大量的工作：睜眼看世界和整頓海防。林則徐非常重視了解和研究西方。到廣州后不久，林則徐組織各方面人才，搜集和翻譯西方國家的書報，積極了解西方的政治、軍事、法律、經濟、文化、歷史、地理等各種情況。如從外國報刊上搜集有關的資料編譯成《澳門新聞紙》，請人翻譯英國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將它編輯整理成《四洲志》?！端闹拗尽肥俏覈谝徊勘容^系統的世界地理大觀，它介紹了世界五大洲三十多個國家的地理和歷史概況，成為后來魏源編輯《海國圖志》的藍本。此外，他還組織有關人員摘譯西方報刊上的議論中國的資料輯成《華事夷言》，摘譯瑞士人瓦特爾關于國際法的著作編成《各國律例》(或譯《萬國公法》)，又摘譯英國僧侶池爾洼的《對華鴉片貿易》等書。在主持禁煙的同時，他又整頓和加強海防，增設炮臺，訓練水師。《密陳夷務不能歇手片》中就提到將廣東關稅的十分之一用來制造船炮，并“制炮必求極其利，造船必求極其堅”。林則徐不同于一般封建官吏之所在，便是能放眼看世界，這種強烈的開放意識，表明他在同時代人中是屬于前路先驅之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