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新書》

簡介

《新書》，亦稱《賈子》，賈誼著，共十卷，包括《過秦論》等五十八篇，現(xiàn)存五十六篇，基本反映了賈誼的思想。主要內容為“懲秦之失”，對漢初統(tǒng)治者建議各項治安政策。《過秦論》是賈誼政論文的代表，是他早期對秦國興亡原因思考的重要文章，分上中下三篇。

賈誼(前200—前168)，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西漢初期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文帝時，多次上書，批評時政，后被貶為長沙王太傅。

過秦論(上)

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①，擁雍州之地^②，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③。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④。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伏，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⑤，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馀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⑥，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馀威振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俛起阡陌之中，率疲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⑦，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铦于鉤戟長鎩也^⑧;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注釋

①崤(xiáo)：崤山，在今河南西部;函：函谷關，在今河南靈寶東北。 ②雍州：秦國主要統(tǒng)治地區(qū)，今陜西東、北部及甘肅部分地區(qū)。 ③商君：即商鞅。 ④逡(qūn)巡：逡，退讓;逡巡，有所顧慮而不敢前進。 ⑤施(yì)：延續(xù)。 ⑥六合：天地和四方，泛指天下。 ⑦贏：肩挑、背負;景：通“影”，影子。 ⑧铦(xiān)：鋒利。

譯文

秦孝公占據(jù)崤山、函谷關的險固地勢，占有雍州之地，君臣牢牢地固守著，伺機而動，以奪取周王朝的政權。他懷著席卷天下、征服列國、控制四海的意向，以及并吞八方的雄心。在這個時候，商鞅輔佐他，對內建立了法律制度，發(fā)展農業(yè)和紡織業(yè)，修治攻守的器具;對外則實行連衡的戰(zhàn)略，讓各國諸侯自相爭斗。這樣，秦國人便輕而易舉地奪取了黃河西岸的地區(qū)。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相繼繼承了秦國固有的基業(yè)，他們遵循著孝公遺留下來的策略，向南奪取了漢中地區(qū)，向西占領了巴蜀地區(qū)，向東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向北接收了地勢險要的州郡。各國諸侯都對此恐懼萬分，他們便會合訂盟，企圖削弱秦國，不惜用奇珍異寶以及肥沃的封地來招納天下能人賢士，又采用合縱之策，互相支持，結成一體，以對抗秦國。那時，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稱為四公子。這四個人都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重并且重用賢士，他們相約以合縱來拆散秦國的連衡，聚集起了韓、魏、燕、楚、趙、齊、宋、衛(wèi)、中山等國的人力。于是，那時六國之中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等人幫助謀劃，有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等人幫助溝通意見，有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等人統(tǒng)率軍隊。他們曾經以十倍于秦國的土地和百萬士兵，直逼函谷關去攻打秦國。秦國人開關迎敵，而九國的軍隊卻是退的退、逃的逃，不敢進攻。秦國沒有費多少支箭，天下的諸侯卻已經陷入困境之中。這樣，合縱被拆散了，盟約解除了，大家都爭相割地討好秦國。所以秦國就有余力利用諸侯的弊病去制服他們，秦國軍隊追逐敗逃的士兵，殺死了上百萬人，所流出來的血把盾牌都漂浮起來了。秦國就利用這種有利條件，乘著這種方便，開始宰割天下，割裂他國山河為己有。在這種情況下，強大一點的國家請求服從秦國，弱小一點的國家則入秦稱臣朝拜。

到了孝文王、莊襄王的時候，因為他們在位的時間短，國家沒有發(fā)生重大的事件。到了秦始皇的時候，他光大了秦國六代君主所遺留下來的基業(yè)，揮動長鞭駕御天下，吞并了西、東二周，消滅了天下的諸侯國，登上了皇帝的尊位以統(tǒng)治天下，用嚴刑來壓制天下百姓，聲威震動四海。他向南奪取了百越地區(qū)，設立了桂林、象郡二郡;百越的君主低著頭，頭頸上系著繩子，將自己的性命交給秦國的下級官吏。他派蒙恬在北方筑長城，并且守衛(wèi)這道屏障，使匈奴后退了七百里;少數(shù)民族不敢再南下牧馬，他們的士兵不敢拿起武器來報復。因此，秦始皇廢棄了先王的仁義之道，燒焚了百家的書籍，以為這樣就可以使老百姓愚昧;拆毀了六國名城，殺了六國的豪強，將天下的兵器都收集到咸陽，銷熔后鑄成十二個銅人，以此來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然后以華山為城墻，以黃河為城池，這樣，他便可以據(jù)守億丈長的高城，憑借深不可測的河水防守，這些都成了堅固的屏障。然后派優(yōu)秀的將領，以強勁的弓弩守衛(wèi)著要害的地方;派親信大臣，帶著精銳士兵，拿著銳利武器，嚴厲盤問往來的行人。這樣，天下儼然已經安定了，秦始皇自以為關中地勢險固，守衛(wèi)固若金湯，子子孫孫自然可以萬世為帝了。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依舊震撼著風俗各異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可是，陳涉這個出身貧苦的人，沒有自己的土地，而且被征發(fā)去守邊。他的才能尚且比不上普通的人，更沒有孔子、墨子那樣的賢能，沒有陶朱、猗頓那樣多的財富。然而他活動于發(fā)配戍邊的隊伍之中，崛起于村野百姓之間，率領幾百名疲憊戍卒，掉過頭來向秦王朝進攻。他用砍斷的樹枝作為兵器，舉起竹竿作為旗幟，天下的百姓云集，迅速響應，他們背著糧食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崤山以東六國的豪杰也一起行動，這樣就將秦國滅亡了。

然而，秦國力量并不是變小變弱了，雍州的地勢，崤山、函谷關的險固，還是跟從前一樣。陳涉的地位比不上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各國君主尊貴;鋤頭、棗木棍比不上鉤、戟、長矛鋒利;發(fā)配戍邊的戍卒是無法與九國軍隊相提并論的;論深謀遠慮，指揮作戰(zhàn)的本領，(陳涉)也比不上當時六國的賢能之士。但是，成功與失敗卻發(fā)生了不同的變化，兩者的功業(yè)截然相反。如果將崤山之東的諸侯同陳涉比較長短、對比權勢力量，陳涉與他們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可是當初秦國就是以它那一塊小小的地盤，發(fā)展到了擁有萬輛兵車的兵力，擁有了天下，使原來同為諸侯的其他各國都來朝拜他，如此有一百多年。此后，秦王朝以天下為一家所有，把崤山、函谷關的險固地區(qū)作了他的宮殿。可是，一個普通人發(fā)難，秦王朝的宗廟就這樣被毀掉了，皇帝也被人殺死了，成為天下人譏笑的對象。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秦王朝不施行仁義，致使攻與守的形勢發(fā)生了根本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