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后漢書》

簡介

《后漢書》，南朝宋范曄撰。九十卷。其中帝后紀十卷、傳八十卷。南朝梁劉昭作注時，把西晉司馬彪《續漢書》中的志三十卷補入，北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年)合刊為一書，共一百二十卷。記述東漢一代史事。

范曄(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順陽(今河南淅川東南)人。歷任秘書丞、新蔡太守、尚書吏部郎，因得罪彭城王劉義康，被貶為宣城太守。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參與機要。后因被告參與謀立大將軍彭城王劉義康為帝，以謀反罪被殺。范曄博覽經史，善為文章，精于音律，尤以史才自負。他以東漢官修《東觀漢記》為依據，參考西晉華嶠《后漢書》，并博采各家私撰的東漢史著所長，刪繁就簡，補缺訂正，自訂體例，僅成紀、傳，惟史志未及撰寫已被殺。

《后漢書》上規《史記》、《漢書》，編次周密，多所創新，尤以列傳的特點為顯著。傳主以類相從，不拘時間先后。增列《皇后紀》。新增黨錮、宦者、文苑、獨行、方術、逸民、列女等七種類傳。每篇之后有論贊，抒發議論少有顧忌，頗為后世史家所稱道。

范滂傳

范滂^①字孟博，汝南征羌^②人也。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③。時冀州饑荒，盜賊群起，乃以滂為清詔使，案察之。滂登車攬轡^④，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⑤，望風解印綬去。其所舉奏，莫不厭塞眾議。遷光祿勛主事。時陳蕃為光祿勛，滂執公儀^⑥詣蕃，蕃不止之，滂懷恨，投版^⑦棄官而去。郭林宗^⑧聞而讓蕃曰：“若范孟博者，豈宜以公禮格之?今成其去就之名，得無自取不優之議也?”蕃乃謝焉。

復為太尉黃瓊^⑨所辟。后詔三府掾屬^⑩舉謠言，滂奏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余人。尚書責滂所劾猥^⑬多，疑有私故。滂對曰：“臣之所舉，自非叨穢奸暴，深為民害，豈以污簡札哉!閑以會日迫促，故先舉所急，其未審者，方更參實。臣聞農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貳，甘受顯戮。”吏不能詰。滂睹時方艱，知意不行，因投劾去。

太守宗資先聞其名，請署功曹^⑮，委任政事。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⑯，不軌仁義者，皆埽跡斥逐，不與共朝。顯薦異節，抽拔幽陋。滂外甥西平^⑰李頌，公族子孫，而為鄉曲所棄，中常侍^⑱唐衡以頌請資，資用為吏。滂以非其人，寢而不召。資遷怒，捶書佐^⑲朱零。零仰曰：“范滂清裁，猶以利刃齒腐朽。今日寧受笞死，而滂不可違。”資乃止。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歸怨，乃指滂之所用以為“范黨”。

后牢脩誣言鉤黨^⑳，滂坐系黃門北寺獄^㉑。獄吏謂曰：“凡坐系皆祭皋陶^㉒。”滂曰：“皋陶賢者，古之直臣。知滂無罪，將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眾人由此亦止。獄吏將加掠考，滂以同囚多嬰病，乃請先就格，遂與同郡袁忠^㉓爭受楚毒。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詰，滂等皆三木囊頭^㉔，暴于階下。馀人在前，或對或否，滂、忠于后越次而進。王甫詰曰：“君為人臣，不惟忠國，而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虛構無端，諸所謀結，并欲何為?皆以情對，不得隱飾。”滂對曰：“臣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㉕’。欲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污，謂王政之所愿聞，不悟更以為黨。”甫曰：“卿更相拔舉，迭為唇齒，有不合者，見則排斥，其意如何?”滂乃慷慨仰天曰：“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陽山^㉖側，上不負皇天，下不愧夷、齊。”甫愍然^㉗為之改容。乃得并解桎梏^㉘。

滂后事釋，南歸。始發京師，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數千兩。同囚鄉人殷陶、黃穆，亦免俱歸，并衛侍于滂，應對賓客。滂顧謂陶等曰：“今子相隨，是重吾禍也。”遂遁還鄉里。

初，滂等系獄，尚書霍谞^㉙理之。及得免，到京師，往候谞而不為謝。或有讓滂者。對曰：“昔叔向嬰罪，祁奚救之，未聞羊舌有謝恩之辭，祁老有自伐之色”。竟無所言。

建寧^㉚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㉛吳導至縣，抱詔書，閉傳舍^㉜，伏床而泣。滂聞之，曰：“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引與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㉝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㉞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㉟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注釋

①滂(pānɡ)。 ②汝南征羌：汝南，郡名，治所在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征羌，縣名，今河南郾城縣東南。 ③光祿四行：據《漢官儀》記載：“光祿舉敦厚、質樸、遜讓、節儉，此為四行。” ④轡(pèi)：馬韁繩。 ⑤臧(zānɡ)污：貪污。 ⑥執公儀：按正規的禮節。 ⑦投版：即辭官。版：官吏朝會時執的朝版，記事以備遺忘。 ⑧郭林宗：郭泰，字林宗。東漢末為太學生領袖。黨錮之禍起，歸隱鄉里教授，學生多達千人。 ⑨黃瓊：字世英。江夏安陸(治所在今湖北云夢縣)人。為官清正剛直，不阿權貴。 ⑩掾(yuàn)屬：幫忙的官吏。漢代自三公以至郡縣，主官可自己選定掾屬。 舉謠言：收集民間評論官吏的歌謠，從而提出對官吏的批評。 刺史、二千石：刺史和郡太守。郡太守俸祿二千石，故名。 ⑬猥(wěi)：眾多。 劾(hé)：揭發罪狀。此指這類文狀。 ⑮功曹：官名。功曹史的簡稱。漢代功曹的職權相當于郡太守的總管。 ⑯孝悌(tì)：孝，孝順父母;悌，敬愛兄長。 ⑰西平：郡名。治所在西都(今青海西寧市)。 ⑱中常侍：官名。主管傳達皇帝的詔令文書，權力極大。東漢專以宦官充任。 ⑲書佐：官名。此指功曹的屬官，主管起草和繕寫文書。 ⑳鉤黨：結成朋黨。 ㉑北寺獄：東漢由宦官掌管的監獄，主管監禁、審訊大臣。 ㉒皋陶：相傳為舜的掌刑官，后被禹選為接班人，早死，未及繼位。 ㉓袁忠：東漢著名官僚袁安之孫。袁安位至三公，以正直敢言著稱。 ㉔三木囊頭：三木，指頸、手、足用木制刑具鎖住;囊頭，把頭蒙住。 ㉕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語出《論語·季氏》。探湯，形容避惡或除惡之快。湯，熱水。 ㉖首陽山：有數處，此指洛陽東北的首陽山。商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和叔齊因相互推讓王位，逃奔周。武王滅商后，伯夷、叔齊逃往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㉗愍(mǐn)：哀憐貌。 ㉘桎梏(zhìɡù)：木制刑具，在手曰梏，在足曰桎。 ㉙谞(xǔ)。 ㉚建寧：漢靈帝年號(168—172)。 ㉛督郵：漢代郡太守的重要屬吏。負責督察縣鄉，傳達詔命，兼管捕捉犯人。 ㉜傳(zhuàn)舍：供行人休息、住宿的處所。 ㉝仲博：指范滂的弟弟。 ㉞龍舒君：范滂的父親。名顯，曾任龍舒侯相。 ㉟李、杜：李，李膺，字元禮，以正直聞名，黨錮之禍中被指為首領，有“天下楷模”之稱;杜，杜密，字周甫，桓帝時官至太仆，因反對宦官專權，黨錮之禍被罷官，太學生稱其為“天下良輔杜周甫”。

譯文

范滂字孟博，汝南郡征羌縣人。年輕時就清操自守，為鄉里人所敬佩，被推舉為孝廉和光祿四行。當時冀州鬧饑荒，盜賊很多，朝廷就用范滂做清詔使，前去視察。范滂登上車子，攬起韁繩，慨然有澄清天下政治的大志。他一到州界，那些太守、縣令自知貪污枉法，解下大印，望風而逃。范滂所上奏朝廷的意見，無不符合公眾的意愿。后升任光祿主事。那時陳蕃擔任光祿勛，范滂就按規定的禮節去參見，陳蕃也不制止他，范滂懷恨不滿，辭官離去。郭林宗聽說后責備陳蕃說：“像范孟博這樣的人才，怎么能用規定的禮節去要求他呢?今天你成就了他辭官清高的名聲，難道不是自取不肯優待賢才的非議嗎?”陳蕃于是向范滂道歉。

范滂又被太尉黃瓊聘用。后來朝廷下詔命三府的掾屬通過舉報民間的歌謠來揭發官吏，范滂就舉奏刺史、太守權豪之黨共二十多人。尚書認為范滂所彈劾的人太多了，懷疑他夾雜有私人的因素。范滂回答說：“……臣聽說農夫除去雜草，好谷必定茂盛;忠臣除掉奸臣，政治一定清明。如果我說的話有不可信的地方，我甘愿受死。”官吏無法反駁。范滂目睹時局艱難，知道自己的意見不會被采納，就扔下文狀走了。

太守宗資早就聽說范滂的名聲，就請他擔任自己的功曹史，把政務委托給他。范滂在職期間，嚴厲懲治惡人。那些不孝順父母和不敬兄長、不遵循仁義處世之人，都被范滂趕跑，不肯與他們共事。范滂還表彰、推薦品德高尚之人，提拔默默無聞、地位低下之人。范滂的外甥西平人李頌，是公族子孫，但他故鄉的人都不推舉他，中常侍唐衡為李頌向宗資求情，宗資就任用李頌為吏。范滂以為這一任命不當，用非其人，就把任命狀壓了下來。宗資遷怒他人，捶打書佐李零。李零昂起頭來說：“范滂決斷剛正，就像用快刀摧枯拉朽。今天我寧可被打死，但范滂的吩咐不能違背。”宗資這才作罷。郡中的品行不端者，無不怨恨范滂，把他所任用的人誣為“范黨”。

后來牢修誣告范滂等人結黨營私，范滂被關進黃門北寺獄。獄吏對范滂說：“凡坐牢的人都要祭皋陶。”范滂說：“皋陶是賢人，古代正直的大臣。他知道范滂無罪，將到天帝那里去評理;如果范滂有罪，即使祭皋陶又有什么幫助呢!”獄中其他人因此也不祭皋陶了。獄吏要拷打獄中的犯人，由于關在一起的囚犯許多人疾病纏身，范滂就自己要求先受刑，于是就和同郡袁忠爭著要先受拷打。桓帝派中常侍王甫逐個審問犯人，范滂等犯人都腳鐐手銬，頭上蒙物，排在階下。其他人在前面，正在應對，范滂和袁忠從后面不按次序搶到前面。王甫審問道：“你當臣子的，不思忠于國家，卻結黨營私，互相吹捧，評論朝廷的政治，編造種種不實的事端，諸如此類的謀劃，到底要干什么，從實招來，不得隱瞞。”范滂對他說：“我聽說孔子講過：‘見到好人好事趕快學習照做，見到壞人壞事趕快遠遠避開。’讓善人和善人同處清潔之地是為了便于任用，讓惡人和惡人同處污濁之地是為了便于去除，這是清明政治所要求的，我不明白這樣做怎么會是結黨。”王甫說：“你提拔同黨，互為呼應，有不合意的，則排斥之，這是什么用意?”范滂于是慷慨激昂地仰天說道：“古人行善，自求福星高照;今我行善，卻遭殺身之禍。我死之后，希望把我埋葬在首陽山邊，這樣我上不辜負皇天，下無愧于伯夷、叔齊。”王甫聽了這番話臉上露出哀憐的神色。于是把范滂的腳鐐、手銬給解除了。

后來范滂出獄，回到南方。從京城出發的時候，汝南郡、南陽郡的士大夫出來迎接他的車子就有幾千輛。和范滂一起坐牢的同鄉殷陶、黃穆，也被赦免，和他一起回鄉，侍衛在范滂兩邊，接待前來的賓客。范滂回頭對殷陶等人說：“今天你們跟隨我，這是加重我的災禍。”于是就悄悄地返回故鄉。

在此之前，范滂等人被囚禁，尚書霍谞審理案件。等到范滂被赦免，來到京師，去問候霍谞時竟不謝恩。有人責備范滂。范滂說：“過去叔向犯罪，祁奚去救他，沒聽說叔向講過謝恩的話，祁奚有自夸功勞的意思。”范滂始終沒有講謝恩的話。

建寧二年(169年)，朝廷大肆捕殺黨人，皇上頒下詔書立即逮捕范滂等人。督郵吳導來到范滂所在的縣，抱著詔書，關上傳舍的門，伏在床上哭泣。范滂聽說后，說：“一定是因為我的緣故。”立即自動去監獄。縣令郭揖大吃一驚，說：“天下這么大，你為何要待在此地等死?”范滂說：“我范滂一死，大禍也就結束了，我怎么敢連累閣下，又讓老母流離他鄉呢?”范滂的母親聽了就同他訣別。范滂對母親說：“弟弟仲博很孝敬您老人家，足以供養您老人家的生活，我跟隨父親龍舒君命歸黃泉，生者和死者各得其所。萬望母親大人割斷骨肉之情，不要悲傷。”范母說：“你今天得以和李膺、杜密齊名，就是死了又有什么遺憾呢!既然已經有了美名，又希望長壽，兩者怎么可以兼得呢?”范滂跪著接受母親的教誨，再拜而別。又回過頭對兒子說：“我要讓你做惡人，但惡人不可做;我要讓你做善人，那我就不能做惡人。”人們聽說這些話，無不流下了眼淚。范滂死時才三十三歲。

董宣傳

董宣字少平，陳留圉人也^①。初為司徒侯霸所辟，舉高第，累遷北海相。到官，以大姓公孫丹為五官掾^②。丹新造居宅，而卜工以為當有死者，丹乃令其子殺道行人，置尸舍內，以塞其咎。宣知，即收丹父子殺之。丹宗族親黨三十馀人，操兵詣府，稱冤叫號。宣以丹前附王莽，慮交通海賊，乃悉收系劇獄，使門下書佐水丘岑盡殺之。青州以其多濫，奏宣考岑，宣坐征詣廷尉。在獄，晨夜諷誦，無憂色。及當出刑，官屬具饌^③送之，宣乃厲色曰：“董宣生平未曾食人之食，況死乎!”升車而去。時同刑九人，次應及宣，光武馳使騶騎^④特原宣刑，且令還獄。遣使者詰宣多殺無辜，宣具以狀對，言水丘岑受臣旨意，罪不由之，愿殺臣活岑。使者以聞，有詔左轉宣懷令，令青州勿案岑罪。岑官至司隸校尉。

后江夏有劇賊夏喜等寇亂郡境，以宣為江夏太守。到界，移書曰：“朝廷以太守能擒奸賊，故辱斯任。今勒兵界首，檄到，幸思自安之宜。”喜等聞，懼，即時降散。外戚陰氏為郡都尉，宣輕慢之，坐免。

后特征為洛陽令。時湖陽公主蒼頭^⑤白日殺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而以奴驂乘^⑥，宣于夏門亭候之，乃駐車扣馬，以刀畫地，大言數主之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主即還宮訴帝，帝大怒，召宣，欲箠殺之。宣叩頭曰：“愿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圣德中興，而縱奴殺良人，將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須箠，請得自殺。”即以頭擊楹^⑦，流血被面。帝令小黃門持之，使宣叩頭謝主，宣不從，強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主曰：“文叔為白衣時，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門。今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帝笑曰：“天子不與白衣同。”因敕強項令出。賜錢三十萬，宣悉以班諸吏。由是搏擊豪強，莫不震栗，京師號為“臥虎”。歌之曰：“枹鼓^⑧不鳴董少平。”

在縣五年。年七十四，卒于官。詔遣使者臨視，唯見布被覆尸，妻子對哭，有大麥數斛、敝車一乘。帝傷之，曰：“董宣廉潔，死乃知之!”以宣嘗為二千石，賜艾綬，葬以大夫禮。拜子并為郎中，后官至齊相。

注釋

①陳留圉(yǔ)：陳留，郡名。圉，縣名。 ②五官掾(yuàn)：官名，為郡、國中的武官。 ③饌(zhuàn)：食物。 ④騶(zōu)騎：主駕車馬的侍從。 ⑤蒼頭：奴仆。漢代奴仆以深青色巾裹頭，故稱。 ⑥驂(cān)乘：乘車時坐在車右，即陪乘。 ⑦楹(yínɡ)：廳堂的前柱。 ⑧枹(fú)鼓：枹鼓槌。枹鼓不鳴，因清廉地方大治，無人鳴冤叫屈打官司。

譯文

董宣字少平，是陳留郡圉縣人。起初被司徒侯霸聘用，考績優等，幾經升遷，官至北海相。赴任后，以當地大族公孫丹為五官掾。公孫丹新造了一所住宅，而占卜的人說這房子里要死人的，公孫丹就命他的兒子殺死一個過路人，把尸體放在房內，作為替死鬼。董宣知道后，立即逮捕公孫丹父子處以死刑。公孫丹的族人、親戚、朋友共三十多人，手拿兵器來到官府，鳴冤叫屈。董宣因為公孫丹從前曾依附王莽，擔心他勾結海賊，就把這幫人全部關進劇縣的監獄，派手下的書佐水丘岑把他們全部殺光。青州刺史認為董宣殺得太多太濫，就彈劾董宣，拷問水丘岑，董宣因此被廷尉傳訊。在獄中，董宣早晚誦讀詩文，面無憂色。到了行刑那天，董宣的老部下備了食物來為他送行，董宣厲聲說道：“我董宣一生沒有吃過別人的東西，更何況現在就要死了!”他登上車就走了。同他一起受刑的有九人，下一個就輪到董宣受刑，這時光武帝派使者在騶騎的護送下來特赦董宣的死刑，并且令董宣仍舊回監獄。光武帝派來的使者審訊董宣為何濫殺無辜，董宣就把具體的情況告訴了使者，并說水丘岑是受我指派，此罪不該由他承擔，希望殺了我讓水丘岑活命。使者回去奏明了光武帝，光武帝頒下詔書降董宣為懷縣縣令，令青州刺史不要再判水丘岑的罪。水丘岑后來官至司隸校尉。

后來江夏郡有勢力強大的盜賊夏喜等人侵擾郡境，朝廷以董宣為江夏太守。董宣到達江夏郡界，即頒發公告說：“朝廷因為太守擅長擒獲盜賊，所以才命他擔任江夏太守。今天太守帶兵到達郡界，公文到達之時，你們要為自己的出路考慮考慮。”夏喜等人聽說后，很害怕，即刻投降的投降，散伙的散伙。外戚陰氏當時擔任江夏郡的都尉，董宣對他不尊重，因此被免去官職。

后來董宣被任命為洛陽令。當時湖陽公主(光武帝的姐姐)的仆人光天化日之下殺人，事發后躲進公主家里，官吏無法抓他。等到公主外出，竟讓這個仆人陪乘。董宣在夏門亭等候公主經過，攔住車，勒住馬，用刀在地上畫了一道線，大聲數落公主的過失，叱責陪乘的仆人下車，當場把他打死。公主立即回宮告訴光武帝，光武帝大怒，把董宣叫來，要打死他。董宣一邊叩頭一邊說：“求陛下讓我說完一句話再死。”光武帝說：“你要說什么?”董宣說：“陛下圣明仁德使漢室中興，但是卻又放縱奴仆殺死良民，這樣怎能治理好天下呢?臣不用動刑，請讓我自殺吧。”說完立即以頭碰房柱，血流滿面。光武帝命小太監拉住董宣，迫使他向公主叩頭謝罪，董宣不肯，小太監強迫他叩頭，董宣用兩手撐在地上，始終不肯低頭。公主說：“文叔(光武帝名秀，字文叔)當老百姓的時候，窩藏犯罪逃亡的人，打死了人也不讓官府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登門。今天你當了皇帝，你的威權竟不能使一個洛陽令低頭嗎?”光武帝笑著回答：“當皇帝和當老百姓不一樣啊。”于是命這位脖子很硬的洛陽令出去，賞賜他錢三十萬。而董宣把錢全部分發給手下的官吏。從此董宣奮力打擊豪強，豪強們對他無不感到害怕。京城里的人叫他“臥虎”，歌頌他說：“清明廉正董少平。”

董宣在洛陽令任上五年。七十四歲那年，他死于任上。光武帝詔命使者哀悼。只見董宣的遺體上覆蓋著布被，妻子兒女相對痛哭，只有幾斛大麥，一輛破車。光武帝很傷感，說：“董宣為官廉潔，他死了我才知道!”因董宣曾任太守，賜他綠綬，用大夫的禮節安葬。任命他的兒子董并為郎中，后來官至齊相。

蔡倫傳

蔡倫字敬仲，桂陽^①人也。以永平^②末始給事宮掖^③，建初^④中，為小黃門^⑤。及和帝即位，轉中常侍，豫參帷幄^⑥。

倫有才學，盡心敦慎，數犯嚴顏，匡弼得失。每至休沐^⑦，輒閉門絕賓，暴體田野。后加位尚方令^⑧。永元^⑨九年，監作秘劍及諸器械，莫不精工堅密，為后世法。

自古書契^⑩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元興^⑬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侯紙”。

元初元年，鄧太后^⑮以倫久宿衛，封為龍亭侯，邑三百戶。后為長樂太仆。四年，帝以經傳^⑯之文多不正定，乃選通儒謁者劉珍及博士良史^⑰詣東觀^⑱，各讎校家法^⑲，令倫監典其事。

倫初受竇后^⑳諷旨，誣陷安帝祖母宋貴人^㉑。及太后崩，安帝始親萬機，勑^㉒使自致廷尉^㉓。倫恥受辱，乃沐浴整衣冠，飲藥而死。國除。

注釋

①桂陽：郡名。治所在郴縣(今湖南郴縣)。 ②永平：漢明帝年號(58—75)。 ③宮掖(yè)：皇宮。掖，宮內的旁舍掖廷，妃嬪的住處。 ④建初：漢章帝年號(76—84)。 ⑤小黃門：官名。由宦官擔任。 ⑥帷幄(wéiwò)：指機密政令所出之地。⑦休沐：指官吏的休假日。漢代官吏每隔五天有一天休假。 ⑧尚方令：官名。負責制造皇室所用刀、劍兵器和各種珍玩器物。 ⑨永元：漢和帝年號(89—105)。 ⑩書契：文字。 竹簡：紙發明之前書寫文字的竹片。 縑(jiān)帛：縑，微帶黃色的細絹;帛，絲織品的總稱。 ⑬元興：漢和帝年號(105年)。 元初：漢安帝年號(114—120)。 ⑮鄧太后：名綏。漢和帝皇后。和帝死，她先后迎立殤帝、安帝，臨朝執政。其兄鄧騭，也身居要職。 ⑯經傳(zhuàn)：經，儒家經典;傳，解釋經義的文字。 ⑰博士良史：博士，官名，即《五經》博士。負責經學傳授。良史，人名。 ⑱東觀：建筑名。在洛陽南宮。漢和帝后，東觀成為藏書之府。 ⑲讎(chóu)校家法：讎校，校勘;家法，各家經師的學說。 ⑳竇后：漢章帝皇后。和帝十歲即位，她以太后身份臨朝。其兄憲也身居要職。后來和帝與宦官鄭眾等人聯合，誅滅竇氏，逼她歸政。 ㉑誣陷安帝祖母宋貴人：竇后無子，而宋貴人生皇太子劉慶，梁貴人生和帝。竇后心懷妒忌，多次在章帝面前挑唆，以致章帝和宋貴人、梁貴人疏遠。她又誣陷宋貴人“挾邪媚道”，使其自殺。廢皇太子為清河王。安帝劉祜即清河王劉慶之子。 ㉒勑(chì)：詔命。 ㉓廷尉：官名。九卿之一，掌刑獄。

譯文

蔡倫，字敬仲，桂陽郡人。永平末年供職宮廷，建初年間，任小黃門。和帝即位后，升任中常侍，參與國家重要機密的決策。

蔡倫很有才干和學識，盡心國事，敦厚謹慎，多次對皇帝犯顏直諫，糾正過失。每當休假的日子，他就關門謝客，裸體沐浴于田野之中。后來兼任尚方令。永元九年，蔡倫負責監督制造秘劍和各種器物機械，所制無不精密堅固，成為后代的楷模。

自古文字多刻寫在編成的竹簡上，至于用縑帛等紙織品為書寫材料的就稱為紙。縑的價錢太貴而簡的分量太重，對人們來說并不方便。蔡倫就開動腦筋，用樹皮、麻頭和破布、漁網造紙。元興元年奏知和帝，和帝稱贊蔡倫的才能，從此人們無不用紙來作書寫的工具，所以天下百姓都稱之為“蔡侯紙”。

元初元年，鄧太后因蔡倫在宮中擔任警衛的日子長了，就封他為龍亭侯，食邑三百戶。后又出任長樂太仆。元初四年，安帝因經傳的文字多不統一，就挑選精通儒家經典的謁者劉珍和博士良史進東觀，校勘各家經師的著作，令蔡倫監督負責此事。

蔡倫起初受竇后的指使，誣陷安帝的祖母宋貴人。鄧太后駕崩，安帝開始親政，即詔命蔡倫自己到廷尉那里去受處罰。蔡倫以受這種侮辱為恥，就洗好澡，穿戴好衣冠，飲毒藥而死。他的侯國也被取消了。

梁鴻傳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①人也。父讓，王莽時為城門校尉^②，封修遠伯^③，使奉少昊后，寓于北地^④而卒。鴻時尚幼，以遭亂世，因卷席而葬。

后受業太學，家貧而尚節介，博覽無不通，而不為章句。學畢，乃牧豕^⑤上林苑中。曾誤遺火延及它舍，鴻乃尋訪燒者，問所去失，悉以豕償之。其主猶以為少。鴻曰：“無它財，愿以身居作。”主人許之。因為執勤，不懈朝夕。鄰家耆^⑥老見鴻非恒人，乃共責讓主人，而稱鴻長者^⑦。于是始敬異焉，悉還其豕。鴻不受而去，歸鄉里。

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并絕不娶。同縣孟氏有女，狀肥丑而黑，力舉石臼，擇對不嫁，至年三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鴻聞而娉^⑧之。女求作布衣、麻屨，織作筐緝績之具。及嫁，始以裝飾入門。七日，而鴻不答。妻乃跪床下請曰：“竊聞夫子高義。簡斥數婦，妾亦偃蹇^⑨數夫矣。今而見擇，敢不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愿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乃更為椎髻^⑩，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

居有頃，妻曰：“常聞夫子欲隱居避患，今何為默默?無乃欲低頭就之乎?”鴻曰：“諾。”乃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詠《詩》、《書》，彈琴以自娛。仰慕前世高士，而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作頌^⑬。

因東出關，過京師，作《五噫之歌》曰：“陟^⑮彼北芒^⑯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⑰兮，噫!人之劬勞^⑱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肅宗^⑲聞而非之，求鴻不得。乃易姓運期，名燿，字侯光，與妻子居齊魯間。

有頃，又去適吳。……遂至吳，依大家皋伯通，居廡^⑳下，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㉑齊眉。伯通察而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乃方舍之于家。鴻潛閉著書十余篇，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于嬴博之間^㉒，不歸鄉里，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及卒，伯通等為求葬地于吳要離^㉓冢旁。咸曰：“要離烈士，而伯鸞清高，可令相近。”葬畢，妻子歸扶風。

注釋

①扶風平陵：扶風，右扶風的省稱，政區名，屬畿輔(首都附近政區)之一，西漢時治所在長安，東漢時在槐里(今興平市東南);平陵，縣名，治所在今陜西咸陽市西北。 ②城門校尉：官名。指揮京城城門的屯兵。 ③修遠伯：修遠，縣名，治所在今甘肅蘭州市;伯，爵位名。 ④北地：郡名。西漢時治所在馬嶺(今甘肅慶陽西北)。 ⑤豕(shǐ)：豬。 ⑥耆(qí)：老人。 ⑦長(zhǎnɡ)者：謹厚的人。 ⑧娉(pìn)：通“聘”，訂婚。 ⑨偃蹇(yǎnjiǎn)：驕傲，傲慢。 ⑩椎髻(chuíjì)：如椎形的發髻。椎為捶擊的工具。 霸陵：縣名，治所在今西安市東北。 四皓：指漢初隱居商山的四個隱士，即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lù)里先生。四人眉毛須發皆白，故稱皓。呂后用張良謀，迎四皓輔佐太子，鞏固地位。 ⑬頌：文體的一種。 關：函谷關。在今河南新安東。 ⑮陟(zhì)：登。 ⑯北芒：一作“北邙”，在今河南洛陽市北。東漢時達官貴人多營墓于此。 ⑰崔嵬(cuīwéi)：高聳貌。 ⑱劬(qú)勞：辛勞。 ⑲肅宗：漢章帝廟號。 ⑳廡(wǔ)：堂下周圍的廊屋。 ㉑案：古代盛放食物的托盤。 ㉒延陵季子：即季札，吳國貴族，多次推讓王位，先被封于季陵(今江蘇常州市)，故稱延陵季子，后又封于州來(今安徽鳳臺)，又稱延州來季子;嬴(yínɡ)：縣名，治所在今山東萊蕪西北;博：縣名，治所在今山東泰安東南。 ㉓要離：春秋末年吳國人，他替吳公子光刺殺了在衛的公子慶忌，從而穩定了公子光的地位，隨后他就自殺。歷史上稱他為義士。

譯文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他的父親名讓，王莽時任城門校尉，封修遠伯，王莽命他主持祭祀西方上帝少昊，他寄居在北地郡時病故。那時梁鴻還很小，因遭逢王莽末年的戰亂，就用一領席子把父親埋葬了。

后來梁鴻在太學學習，家境貧窮但崇尚氣節，博覽群書，無不通曉，但卻不搞章句之學。學業結束，他就在上林苑中放養豬。有一次不小心留下了火種，燒毀了別人的房子。他就去尋找被火燒了房子的人，問他火燒的損失，然后用他所有的豬賠償那人的損失。房子的主人還嫌少。梁鴻說：“我沒有別的財產，情愿留下來替你干活。”房主人同意了。梁鴻于是為房主人干活，從不偷懶。鄰居家的老年人見梁鴻不是普通人，就一同責備房主人，而稱贊梁鴻為人厚道。于是房主人開始對梁鴻另眼相看，把豬全都還給他。梁鴻不肯接受就離開了，回到了故鄉。

家鄉有財勢的人家仰慕他，許多人想把女兒嫁給他，梁鴻都拒絕了不肯娶。同縣孟家有個女兒，長相又胖又丑還黑，力氣大到能舉起石臼，挑選了好幾個對象都不肯嫁，一直到了三十歲。父母問她這是什么原因。女兒說：“我要挑一個賢如梁鴻的人做丈夫。”梁鴻聽說后就同她訂了婚。孟女要求家里為她做布衣服、麻鞋，準備編筐、搓麻線的工具。到了出嫁那天，她才梳妝打扮進了梁家。結婚七天，梁鴻不同她說話。妻子于是跪在床前問道：“我私下里聽說您品德高尚，回絕了好幾個姑娘，我也打發了好幾個小伙子。今天我被你拋棄，豈敢不向你請罪。”梁鴻說：“我希望娶的是身穿粗布衣服的妻子，她可以和我一起躲進深山隱居。你今天穿著繡花的絲衣服，臉上擦著粉，還畫了眉毛，這怎么是我梁鴻所希望的呢?”妻子說：“我這樣做是要考考你的志向。我自己早帶好了隱居的衣服。”于是把頭發梳成椎髻，穿上布衣，干起活來。梁鴻很高興，說：“這真是我梁鴻的妻子，能夠做我的賢內助了!”梁鴻為妻子取字叫德曜，名孟光。

生活了一段時間，孟光說：“常聽說您要到山里去隱居以躲避災禍，現在為什么不提了呢?莫非你想在世俗中委曲求全嗎?”梁鴻說：“好。”于是夫妻雙雙隱居霸陵山中，以種田織布維持生計，吟詠《詩經》、《尚書》，彈琴以自娛。梁鴻仰慕前代高潔之士的節操，為漢初商山四皓以來的二十四人作頌。

梁鴻后來東出函谷關，經過京城洛陽，寫下了《五噫歌》：“登上北芒山啊，噫!回首看京城呀，噫!宮殿高高聳立啊，噫!百姓太辛勞呀，噫!苦日子無邊無際呀，噫!”漢章帝知道了指責這首詩，找梁鴻沒找到。梁鴻就改姓運期，名燿，字侯光，和妻兒一起隱居齊魯一帶。

過了一段時間，梁鴻又離開齊魯去吳。……到了吳以后，梁鴻依附富豪皋伯通，住在他家的廊屋內，受雇為人家舂米。每當他回家時，妻子就為他準備飯菜，在他面前不敢抬起頭來看，送飯菜時把食盤舉到眉毛一樣高。皋伯通看見后很驚異，說：“那個雇工能使他的妻子對他如此恭敬，一定不是普通人。”這才讓他住進家去。梁鴻閉門潛心著書十余部，后來梁鴻病情日趨嚴重，就對皋伯通說：“過去延陵季子把兒子埋葬在嬴縣和博縣一帶，不把尸骨帶回故鄉，您務必不要讓我的兒子把我運回故鄉安葬。”梁鴻死后，皋伯通等人為他在要離墓旁求得一塊墳地。人們都說：“要離是義士，而梁鴻清高，可讓他們的墓相鄰。”安葬完畢，梁鴻的妻兒回老家扶風去了。

嚴光傳

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①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②訪之。后齊國^③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其光，乃備安車玄��^④，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軍^⑤，給床褥，太官^⑥朝夕進膳。

司徒侯霸^⑦與光素舊，遣使奉書。使人因謂光曰：“公聞先生至，區區^⑧欲即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獲。愿因日暮，自屈語言。”光不答，乃投札與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⑨，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⑩。”霸得書，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態也。”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⑬。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輿嘆息而去。

復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⑮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

除為諫議大夫^⑯，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⑰焉。建武十七年^⑱，復特征，不至。年八十，終于家。帝傷惜之，詔下郡縣賜錢百萬，谷千斛^⑲。

注釋

①會(kuài)稽余姚：會稽，郡名。治所在今吳縣(今江蘇蘇州市)。漢順帝時，治所移山陰(今浙江紹興市)。余姚，縣名。治所在今浙江余姚。 ②物色：形貌。 ③齊國：東漢建武十一年(35年)，以齊郡為齊國。治臨淄縣。轄境約當今山東淄博、青州、臨朐等市縣地。 ④安車玄��(xūn)：安車，一匹馬拉，可坐一人的小車。古代乘車是立著的，此為坐車，故稱。玄��，古代帝王聘請賢士的禮物，通常為幣帛，其顏色有玄(黑色)有��(黃赤色)。 ⑤北軍：給待詔上書人居住的處所。 ⑥太官：官名。負責皇帝的飲食。 ⑦司徒侯霸：侯霸字君房。東漢初任尚書令，后任大司徒，封關內侯。 ⑧區區：自謙之詞。這是使者轉述侯霸的口氣。 ⑨鼎足：鼎有三只腳，故用以代指東漢的三公。 ⑩要領絕：斬首，身首異處。要，通“腰”。 車駕：帝王的代稱。 唐堯著德：唐堯，古帝名。初封于陶，又封于唐，號陶唐氏。理想化的，以德治天下的典范。 ⑬巢父洗耳：巢父，堯時隱士，在樹上結巢而居，故名。堯曾把天下讓巢父，又讓許由，兩人都不肯接受。堯又召許由任九州長，他不愿聽這種話，就到潁水之濱洗耳朵。此處似把洗耳故事加于巢父身上。又因兩人事跡相類似，故連稱。 太史：官名。負責編寫史書，兼管國家典籍和天文歷法。 ⑮客星：忽隱忽現的星;犯：靠近，侵犯;御座：天上代表皇帝的星座。 ⑯諫議大夫：官名。負責輿論。 ⑰瀨(lài)：水激石間稱瀨。 ⑱建武：漢光武帝年號(25—56)。 ⑲斛(hú)：容積單位。漢代十斗為一斛。

譯文

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郡余姚縣人。年輕時以節操聞名，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同學。光武帝即位后，嚴光改名換姓，隱居山林不肯露面。光武帝思念嚴光的賢能，就命人按嚴光的形貌去查訪。后來齊國上書：“有一個男子，身披羊皮襖在大澤中釣魚。”光武帝疑心此人即嚴光，就準備了安車、玄��，派使者去聘請他。使者去了三次，嚴光才進京。安排他住在北軍，供給床和被褥，太官早晚給他送飯菜。

司徒侯霸和嚴光是老朋友，派使者送信給嚴光。使者告訴嚴光：“侯公聽說先生來了，本想立即前來拜訪，但是因為有職守，所以沒能前來。希望你能在傍晚空閑的時候，自己屈駕去他那里聊聊。”嚴光不回答，把小竹簡扔給使者，口述回信道：“君房足下：你位列三公，很好。如果你能心懷仁德輔助正義則天下人都高興，如果你一味地阿諛奉承皇帝的旨意就該腰斬砍頭。”侯霸收到回信，閱后即封奏皇上。光武帝笑著說：“這個狂妄的家伙又故態復萌了!”光武帝當天就駕幸嚴光的住處。嚴光躺在床上不起來，光武帝就在嚴光躺的床上坐下，撫摸著嚴光的肚子說：“唉!你這個嚴子陵啊，難道就不能出來幫幫我治理國家嗎?”嚴光還是閉著眼睛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張開眼睛盯著光武帝看了好一陣子，說：“過去唐堯以德治天下，而巢父還是不肯接受天下。士有他自己的志向，你何必逼他呢?”光武帝說：“子陵，我竟然無法說服你嗎?”于是登車嘆息而去。

光武帝又領嚴光入宮，談論過去的事情，兩人單獨談了一整天。光武帝從容地問嚴光說：“朕比過去怎么樣?”嚴光答道：“陛下比過去略微胖了點。”于是一起睡覺，嚴光把腳壓在光武帝的肚皮上。第二天，太史上奏有客星侵犯御座，其形勢很緊急。光武帝笑著說：“是朕的老朋友嚴子陵和我一起睡覺啊。”

嚴光又被任命為諫議大夫，但他不肯答應，就到富春山下種田，后人把他釣魚的地方取名子陵瀨。建武十七年，光武帝又特意下詔召嚴光進京，他不肯去。八十歲那年，在家里逝世。光武帝很悲傷和惋惜，下詔命當地郡縣官賜給他的家人錢百萬、谷千斛。

蔡 文 姬 傳

陳留^①董祀妻者，同郡蔡邕^②之女也，名琰^③，字文姬。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適河東^④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⑤于家。興平^⑥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于祀。

祀為屯田都尉，犯法當死，文姬詣曹操請之。時公卿名士及遠方使驛坐者滿堂，操謂賓客曰：“蔡伯喈^⑦女在外，今為諸君見之。”及文姬進，蓬首徒進，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眾皆為改容。操曰：“誠實相矜^⑧，然文狀已去，奈何?”文姬曰：“明公廄^⑨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時且寒，賜以頭巾履襪。操因問曰：“聞夫人家先多墳籍，猶能憶識^⑩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當使十吏就夫人寫之。”文姬曰：“妾聞男女之別，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于是繕書^⑬送之，文無遺誤。

注釋

①陳留：郡名。治所在陳留(今開封市東南)。 ②蔡邕(yōnɡ)：字伯喈，東漢時文學家、書法家。 ③琰(yǎn)。 ④河東：郡名。治所在安邑(今山西夏縣東北)。 ⑤歸寧：回家探望親人。 ⑥興平：漢獻帝年號(194—195) ⑦喈(jiē)。 ⑧矜(jīn)：憐憫。 ⑨廄(jiù)：馬棚。 ⑩識(zhì)：記住。 罔(wǎnɡ)：副詞，無。 裁：通“才”。 ⑬繕(shàn)書：抄寫。

譯文

陳留郡人董祀的妻子，是同郡蔡邕的女兒，名琰，字文姬，博學多才，而且能言善辯，又精通音律。蔡文姬先嫁河東郡的衛仲道。丈夫死后沒有兒子，一直住在娘家。興平年間，天下大亂，蔡文姬被匈奴的騎兵抓獲，落入左賢王手中，在匈奴生活了十二年，生了兩個兒子。曹操一向和蔡邕很要好，為他沒有后代而遺憾，就派使者拿著黃金、玉璧去把蔡文姬贖出來，再嫁給董祀。

董祀做了屯田都尉，犯了法要被處死，蔡文姬到曹操那里去請求寬恕他。當時公卿、名士以及遠方來的使驛坐了滿滿的一堂，曹操對客人說：“蔡伯喈的女兒現在外面，今天我讓諸位見見她。”蔡文姬進來時，蓬頭散發光著雙腳，一邊叩頭一邊替丈夫請罪，聲音清晰，言辭有說服力，而話又說得很辛酸悲哀，眾人都被她感動了。曹操說：“我確實很憐憫你，但是公文已經發出去了，怎么辦呢?”蔡文姬說：“您的馬廄里有上萬匹馬，勇猛的兵士多得數不清，為何憐惜您的快馬和騎士，而不去救垂死人的性命呢?”曹操被她的話感動了，就派人趕到那里去赦免董祀。當時天氣還很冷，曹操就賜予蔡文姬頭巾、鞋襪，并問道：“聽說夫人家里過去有很多古書，你還能記得住嗎?”蔡文姬說：“過去先父給我書籍四千多卷，經過多年流浪和艱難的遭遇，一本也沒有保存下來。今天我能記住背誦的，不過四百多篇。”曹操說：“現在應該派十名官吏到夫人那里去筆錄下來。”蔡文姬說：“我聽說男女是有區別的，按古禮的規定不能親授。請給我紙和筆，我要用正楷或草書筆錄下來。”日后便抄寫好送給曹操，文章中沒有遺漏和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