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產壞晉館垣

（襄公三十一年）

【題解】

子產在這里的言辭實際上指出，國不分大小，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多寡，財富不分貧富，大伙兒都應該一律平等，以禮相待，以誠相待。這應當是國與國交往的前提。這樣的遠見卓識，更讓我們不得不對子產的所作所為另眼相看，肅然起敬，佩服他的勇氣和骨氣。

【原文】

公薨之月，子產相鄭伯以如晉，晉侯以我喪故，未之見也。子產使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焉[246]。

【注釋】

[246]館：接待外賓的館舍。

【譯文】

魯襄公死去的那個月，子產輔佐鄭簡公到晉國去，晉平公因為魯國有喪事的緣故，沒有接見他們。子產派人把賓館的圍墻全部拆毀，把自己的車馬放進去。

【原文】

士文伯讓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盜充斥，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247]？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館[248]，高其闬閎[249]，厚其墻垣，以無憂客使。今吾子壞之，雖從者能戒[250]，其若異客何[251]？以敝邑之為盟主，繕完葺墻[252]，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命[253]？寡君使匄請命。”

【注釋】

[247]諸侯之屬：諸侯的臣屬。

[248]完：修繕。

[249]闬閎：闬為大門，閎為里巷之門，此指館舍的大門。

[250]從者：指子產的隨從。

[251]異客：他國的賓客。

[252]完：此與下墻對舉，當為“院”字，指圍墻。

[253]共命：供應其他賓客的需要。共，同“供”。

【譯文】

晉國大夫士文伯責備子產說：“敝國由于政事和刑罰沒有搞好，到處是盜賊，不知道對辱臨敝國的諸侯屬官怎么辦，因此派了官員修繕來賓住的館舍，館門造得很高，圍墻修得很厚，使賓客使者不會感到擔心。現在您拆毀了圍墻，雖然您的隨從能夠戒備，那么對別國的賓客怎么辦呢？由于敝國是諸侯的盟主，修建館會圍墻，是用來接待賓客。如果把圍墻都拆了，怎么能滿足賓客的要求呢？我們國君派我來請問你們拆墻的理由。”

【原文】

對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國，誅求無時[254]，是以不敢寧居，悉索敝賦[255]，以來會時事[256]。逢執之不間，而未得見，又不獲聞命，未知見時，不敢輸幣[257]，亦不敢暴露。其輸之，則君之府實也[258]，非薦陳之[259]，不敢輸也。其暴露之，則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260]，以重敝邑之罪。

【注釋】

[254]誅求：責求。指責成鄭國貢獻禮物。

[255]賦：指財物。

[256]時事：朝見聘問。

[257]輸幣：獻納禮物。幣，財帛之類。

[258]府實：府庫中的物品。

[259]薦陳：朝聘向主人獻禮，必先陳列于庭，稱薦陳。

[260]朽蠹：朽爛，摧毀。

【譯文】

子產回答說：“敝國國土狹小，處在大國的中間，大國責求我們交納貢物沒有一定時候，所以我們不敢安居度日，只有搜尋敝國的全部財物，以便隨時前來朝見貴國。碰上您沒有空，沒能見到，又沒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見的日期。我們不敢進獻財物，又不敢把它們存放在露天。要是進獻上，那就成了貴國君王府庫中的財物，不經過進獻的儀式，是不敢進獻的。如果把禮物放在露天里，又怕日曬雨淋而腐爛生蟲，加重敝國的罪過。

【原文】

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261]，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庫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262]，圬人以時塓館宮室[263]。諸侯賓至，甸設庭燎[264]，仆人巡宮[265]，車馬有所，賓從有代[266]，巾車脂轄[267]，隸人牧圉[268]，各瞻其事[269]，百官之屬，各展其物[270]。公不留賓[271]，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272]，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災患[273]？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

【注釋】

[261]卑庳：卑小。

[262]易：修治。

[263]圬人：泥水匠。塓：粉刷墻壁。

[264]甸：甸人，管薪火之官。庭燎：庭中設大燭照明。

[265]巡：巡視，警衛。

[266]有代：代仆役服勞役。

[267]巾車：管車輛的官。脂轄：給車軸上涂油。

[268]隸人：指司灑掃的人。牧圉：牧牛羊看馬匹的人。

[269]瞻：照顧，管理。

[270]展：陳列。

[271]不留賓：謂隨到隨見。留，耽擱。

[272]事：指意外。

[273]無寧：豈但沒有。

【譯文】

我聽說文公從前做盟主時，宮室低小，沒有門闕和臺榭，卻把接待賓客的館舍修得十分高大，賓館像國君的寢宮一樣。倉庫和馬棚也修得很好，司空按時平整道路，泥水工匠按時粉刷館舍房間；諸侯的賓客來到，甸人點起庭院中的火把，仆人巡視客舍，存放車馬有地方，賓客的隨從有代勞的人員，管理車輛的官員給車軸加油，打掃房間的，伺養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分內的事；各部門的屬官要檢查招待賓客的物品；文公從不讓賓客們多等，也沒有被延誤了的事；與賓客同憂共樂，出了事隨即巡查，有不懂的地方就指教，有所請求就加以接濟。賓客到來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樣，哪里會有災患啊；不怕有人搶劫偷盜，也不用擔心干燥潮濕。

【原文】

今銅鞮之宮數里[274]，而諸侯舍于隸人[275]。門不容車，而不可逾越。盜賊公行，而天厲不戒[276]。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事，將何以命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

【注釋】

[274]銅鞮之宮：晉君別宮，在今山西沁縣南。

[275]舍于隸人：住在奴仆所住的地方。

[276]天厲：天災。

【譯文】

現在晉侯的銅緹別宮方圓數里，卻讓諸侯賓客住在像奴仆住的房子里，車輛進不了大門，又不能翻墻而入；盜賊公然橫行，天災難防。接見賓客沒有定時，召見命令也不知何時發布。如果還不拆毀圍墻，就沒有地方存放禮品，我們的罪過就要加重。斗膽請教您，您對我們有什么指示？雖然貴國遇上魯國喪事，可這也是敝國的憂傷啊。如果能讓我們早獻上禮物，我們會把圍墻修好了再走，這是貴君的恩惠，我們哪敢害怕辛勞？”

【原文】

文伯復命，趙文子曰：“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277]，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謝不敏焉。

【注釋】

[277]贏：受，這里指接待、容納。

【譯文】

士文伯回去報告了。趙文子說：“的確是這樣。我們實在不注重培養德行，用像奴仆住的房舍來招待諸侯，這是我們的過錯啊。”于是，他派士文伯前去道歉，承認自己不明事理。

【原文】

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278]。乃筑諸侯之館。叔向曰：“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279]！子產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280]？《詩》曰：‘辭之輯矣[281]，民之協矣。辭之繹矣，民之莫矣[282]。’其知之矣。”

【注釋】

[278]厚其宴好：厚加燕禮、多送禮物。

[279]辭：辭令，口才。不可以已：不可以廢。

[280]釋辭：放棄辭令。

[281]輯：和。

[282]繹：喜悅。莫：安定。

【譯文】

晉平公以隆重的禮節接見了鄭簡公，宴會和禮品也格外優厚，然后讓鄭簡公回國。晉國接著建造了接待諸侯的賓館。叔向說：“辭令不可廢棄就是這樣的啊！子產善于辭令，諸侯靠他的辭令得到了好處，為什么要放棄辭令呢？《詩·大雅·板》中說：‘言辭和順，百姓融洽；言辭動聽，百姓安寧。’子產大概懂得這個道理吧。”

【評析】

子產作為出使晉國的使者，私自把館舍的院墻毀壞，是客人向主人發難。雙方交談開始階段，子產處于不利地位。毀壞主人的館舍太不近情理。子產虛與委蛇，很快把球踢給了晉國。子產講述了自己毀壞館舍的無奈。鄭國在魯侯喪期前來，是因為晉國對鄭國“誅求無時”，鄭國不敢怠慢，此第一難。到達晉國，晉國不接待，鄭國處境尷尬，此第二難。所帶貢賦不能長期在外暴露，又沒有正常渠道送到晉國府庫，此第三難。館舍之門狹窄，不能把貢賦收藏在館舍，此第四難。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采取毀壞館舍，收藏貢賦以待晉侯的方法。這樣一來，毀壞館舍，就完全是晉國的責任了。

然而，子產的答辯并沒有就此結束，而是繼續追究晉國的責任。晉國以諸侯盟主的姿態來責問子產，子產就接過這個話題，追述昔日晉文公為盟主時，對諸侯使者關懷備至，使得“賓至如歸”。現在晉國怠慢來使，不僅沒有盡到盟主的責任，而且有違祖宗之制。晉國責問子產，特別強調館舍安全問題。子產更是借題發揮，開始直接批評對方怠慢諸侯。晉國盜賊公行，諸侯使者的安全得不到保障；館舍如仆人的住房，根本不符合禮制；“賓見無時”，讓諸侯、使者滯留。經過這番陳述，子產不僅擺脫了被動局面，而且由被告變為原告。現在，晉國只有賠禮道歉、悔過自新了。

子產的一番陳詞，不僅維護了鄭國的尊嚴，還促使晉國改善招待諸侯使者的條件，受到很多人的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