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宣公謝表

忠宣公謝表

【原文】

建炎[1]三年，先忠宣公[2]銜命使北方，以淮甸賊蜂起，除兼淮南、京東等路撫諭使，俾李成以兵護至南京。公遣書抵成，成方與耿堅圍楚州，答書曰：“汴[3]涸，虹有紅巾，非五千騎不可往。軍食絕，不克唯命[4]。”公陰遣客說堅，堅強成斂兵。公行未至泗，諜云：“有迎騎甲而來。”副使龔憚之，送兵亦不旨前，遂返旆。即上疏言：“李成以饋餉稽緩[5]，有引眾納命建康之語。今靳賽、薛慶方橫，萬一三叛連衡[6]，何以待之？方含垢養晦[7]之時，宜選辯士諭意，優加撫納。”疏奏，高宗即遣使撫諭成，給米五萬斛。初，公戒[8]所遣持奏吏，須疏從中出，乃詣政事堂白[9]副封。時方禁直達[10]，忤宰輔意，以托事滯留為罪，特貶兩秩，而許出滁陽路。紹興十三年使回，始復元官。時已出知饒州，命予作謝表，直敘其故，曰：“論事見從[11]，猶獲稽留之戾。出疆滋久[12]。屢沾曠蕩之恩。始拜明綸[13]，得仍舊秩。伏念臣頃爵乏使，不敢辭難。值三盜之連衡，阻兩淮而薦食[14]，深虞[15]猖獗之患，或起呼吸之間，輒露便宜[16]，冀加勤恤。雖璽書賜報，樂聞充國[17]之建言，而吏議不容，見謂陳湯之生事。虧除官簿，綿歷歲時[18]，敢自意于來歸，遂悉還于所奪。茲蓋忘人之過，與天同功。念臣昔麗于微文，蔽罪本無于他意，故從數赦，俾獲自新。”書印既畢，父兄復共議，秦檜方擅國，見此表語言，未必不怒，乃別草[19]一通引咎曰：“使指稽留，宜速虧除之戾[20]。圣恩深厚，卒從枚拭之科。仰服矜憐[21]，唯知感戴。伏念臣早繇乏使，遂俾行成，值巨寇之臨沖[22]，欲搏人而肆毒，仗節[23]宜圖于報稱，引車何事于逡巡。徐偃出疆，既失受辭之體，申舟假道，初無必死之心。雖蒙貶秩以小懲，尚許立功而自贖。徒行萬里，無補一毫，敢妄冀于隆寬，乃悉還于舊貫。茲蓋忘人之過，撫下以仁。陽為德而陰為刑，未嘗私意，賞有功而赦有罪，皆本好生，坐使孤臣，盡湔宿負[24]”云云。前后奉使，無有不轉官者。先公以朝散郎被命，不沾恩凡十五年，而歸僅復所貶，而合磨勘[25]，五官刑部，皆不引用，秦志也。遂終于此階。

【注釋】

[1]建炎：宋高宗的年號。[2]忠宣公：洪皓。銜命使：奉皇上旨意出使。[3]汴：汴河。[4]不克唯命：不能承擔這個任務。[5]稽緩：延誤，遲緩。[6]連衡：聯合起來。[7]含垢養晦：韜光養晦，隱忍不發。[8]戒：命令。[9]白：交出。[10]時方禁直達：當時正禁止奏疏直接交與皇上。[11]論事見從：議論的事情被迫服從。[12]出疆滋久：出使金國許久。[13]始拜明綸：開始擔任顯要的官職。明綸：帝王的詔令。[14]薦食：求得活命。[15]深虞：深感憂慮。[16]輒露便宜：于是酌情奉上書表。[17]充國：趙充國，漢朝將軍，曾率兵平定氐族人的反叛。[18]綿歷歲時：延續歲月。[19]別草：另外起草。[20]宜速虧除之戾：應該趕緊改變枉任的罪名。[21]仰服矜憐：仰首感懷圣上的憐憫之心。[22]值巨寇之臨沖：當時正值賊寇攻城略地。[23]仗節：我作為朝廷的使節。[24]盡湔宿負：洗去平時的憂慮。湔，洗去。[25]磨勘：唐宋官員考績升遷的制度。官員被反復查驗后，根據考績決定官職的升降。

【譯文】

宋高宗建炎三年，先父忠宣公（洪皓）奉命出使金朝，因為淮河一帶盜賊蜂起，就兼任淮南、京東等路撫諭使，使李成領兵護送到南京（今河南商丘）。忠宣公遣人先送信給李成，李成當時正與耿堅圍攻楚州（今江蘇淮安），回信說：“汴河已經干涸，虹（今安徽泗縣）地有紅巾軍，若沒有五千兵馬不可往那里去。軍隊已經斷糧，無法勝任此命。”忠宣公暗地里派人去說服耿堅，耿堅強迫李成收兵。忠宣公未到泗州，先行探路的人說：“有騎兵迎面而來。”副使龔某害怕，護送的兵士也不肯前進，于是返回。隨即上疏說：“李成因為軍餉遲緩，有引軍到建康納使的打算，如今靳賽、薛慶橫行一時，萬一三叛連衡，將如何處置？現在是隱忍待發之時，應當挑選善辯之士向這些人傳播皇上旨意，用優厚待遇安撫他們。”疏奏，高宗隨即遣使撫慰李成，給米五萬斛。當初，忠宣公告誡所遣的送書官吏，必須到中書省后才出示奏疏，于是送奏疏的官吏直接去政事堂才將奏疏副本送上。當時禁止奏疏直達，因此違背了宰輔的意見以托事滯留為罪名，貶官兩級，讓他出任滁陽路官員。紹興十三年從金朝返回，才恢復原職。那時忠宣公已出任饒州知州，命我作謝恩表，直接談論其中原因。表中說：“所論之事雖被朝廷采納，但我卻獲得了奏事停留的罪名。出使金國日久，屢次享受宏大的恩惠。始拜明綸（中書省與內閣稱為綸閣），得到以前的俸祿。顧念臣突然銜命使于金朝，又沒有辭難不去。正值三盜連衡，阻隔兩淮而要求獲得軍糧，臣深慮這些人猖獗作難，興起于瞬息之間，于是乘機上書，希望朝廷加以撫恤。雖然璽書賜報，樂于聽到漢代趙充國平定武都氐人那樣的建議，但吏議不容，如同漢代陳湯擅自平定匈奴，而遭受官吏們的譴責那樣的事情發生。減少甚至除掉我的官祿，綿延年月，冒昧自意歸來，遂全部歸還所奪官爵與俸祿。這是忘人之過錯，與天地同功德。顧念臣過去常寫絕妙文章，直接將上疏面交皇上并無他意，因此特為赦免，使我獲得自新。”謝表寫畢，父親與我們兄弟共同討論，當時秦檜當權，見到此表語言，難免發怒，于是另外寫一紙引罪自責的上表說：“出外作使，滯留不進，應當速削爵祿之罰。皇恩深厚，終將處罰消除。得到皇上的憐憫，唯有感恩戴德。顧念臣早由乏使，遂使我成行，時值巨寇攻城略地，欲抓人而肆毒天下，身擔使節之命應當一心考慮報答國家，為何引車猶豫不進？徐偃王離開自己的疆域，既失去其國又受到指責，申舟借道于宋，開始時無必死決心。雖容蒙受貶秩的小小懲罰，尚且允許立功。徒行萬里而無補于國家一毫，怎敢妄圖國家的寬赦。而朝廷歸還原官爵，茲為忘人之過錯，撫下以仁愛。陽為德陰為刑，不曾有私心。賞有功而罰有罪，都是本著好生之道，使我孤臣盡洗平時憂慮。”如此而已。前后奉使的人，沒有不遷官的。先父以朝散郎出使，不沾皇恩十五年，歸來是僅僅恢復所貶之官，合乎考績升遷的制度。五官刑部，都不引用，此為秦檜的意旨。后遂終于此官。

【評析】

洪皓，字光弼，宋代詞人，謚忠宣，為《容齋隨筆》作者洪邁的父親。南宋建炎三年，宋高宗準備將都城由杭州遷往建康（今南京），以避金兵鋒芒。洪皓不顧職位卑微，上書諫阻。他的意見雖未被采納，但卻因此為高宗賞識，擢升其為徽猷閣待制，假禮部尚書，出使金國。但是被金國扣留15年，威武不屈，時人稱之為“宋之蘇武”。他通過教授金人讀書和其他方式接觸，與許多女真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他們把洪皓視為知心朋友，熱情地邀請他參加婚禮、禮佛、生產等活動。他每到一地，人們“爭持酒食相勞苦”。在涿州過韃靼帳，“其酋聞洪尚書名，爭邀入廬，出妻女胡舞，舉渾脫酒以勸”。《容齋四筆》“漢重蘇子卿”一條中，曾說他“厄于權臣”，從本篇可知是得罪了秦檜，給秦檜的“奸臣”之名又加了一筆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