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韓非子·難一①(節選)》原文鑒賞

歷山之農者侵畔^②，舜往耕焉，期年^③，畋畝正^④。河濱之漁者爭坻^⑤，舜往漁焉，期年而讓長^⑥。東夷之陶者器苦窳^⑦，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嘆曰：“耕、漁與陶非舜官也^⑧，而舜往為之者，所以救敗也^⑨。舜其信仁乎^⑩!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¹¹⁾。故曰：圣人之德化乎⁽¹²⁾!”



【注釋】 ①難：辯難。以詰問、辯駁的形式展開論述，開后世論難體文章的先路。《韓非子》以“難”名篇的文章有四篇，此篇為首，故名“難一”。另外還一篇《難勢》，形式相仿，內容有別。 ②歷山：在今山東歷城縣南，據傳舜曾在此耕地。畔，地界。 ③期(ji音基)年：一周年。 ④畎(quan音犬)：田邊水溝。 ⑤河濱：相傳舜在此捕魚，即今山西永濟縣南。坻，水中高地，漁人立腳的地方。 ⑥長：年長者。 ⑦東夷：泛指東方人。器，指陶器。苦窳(yu音羽)，粗劣而不堅固。 ⑧官：職責。 ⑨救敗：糾正敗壞的風氣。 ⑩信：誠然。(11)乃：竟然。躬，親自。藉，履行，操作。 (12) 德化：以德感化。



【今譯】 歷山的農夫相互侵占田界，舜到那兒去耕地，滿一年，田界劃分合理。黃河邊的漁夫爭奪水中可以立腳的高地，舜到那兒去打魚，滿一年漁夫都推讓年長的人。東方制造陶器的人所作陶器粗劣又不堅固，舜到那兒去做陶器，滿一年而那里的陶器都很堅固。孔子感嘆說：“耕田、打漁以及作陶器，都不是舜管理的事，而舜親自去干這些苦活，這是為了糾正敗壞的風氣。舜確實是真正的仁愛，竟然身體力行處于勞苦之中而能使老百姓都順從他。所以說：圣賢人的道德能感化人啊!”



【集評】 明·歸有光《諸子匯函》：“王槐野曰：‘凡九章設難，皆借古人以發己意，要歸于刑名也。’”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行文有色有聲，亦古文妙處。”又曰：“用 ‘期年’字三。”



【總案】 韓非的《難一》至《難四》四篇文章，收集了二十八則歷史傳說故事和一些思想家的言論，就同一言行，用對照辯駁、詰難的形式，提出截然相反的不同看法。每個部分，結構相同，先是“立義設詞”，再是“往來詰難”。此段敘寫舜以身為教，民不爭而器牢，就是先“托有理之事”欲為下文“設為辯駁”(明張賓王語)，此為“設詞”。“舜其信仁”、“圣人德化”的結論，即謂“立義”。很明顯，韓非沖著儒家的“德化”，要做反面文章了。

或問儒者曰^①：“方此時也^②，堯安在?”其人曰：“堯為天子。”“然則仲尼之圣堯奈何^③?圣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④。今耕漁不爭，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賢舜^⑥，則去堯之明察^⑦;圣堯，則去舜之德化：不可兩得也。楚人有鬻盾與矛者^⑧，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 ‘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⑨。今堯、舜之不可兩譽，矛盾之說也^⑩。且舜救敗，期年已一過，三年已三過。⁽¹¹⁾舜有盡⁽¹²⁾，壽有盡⁽¹³⁾@，天下過無已者⁽¹⁴⁾;以有盡逐無己⁽¹⁵⁾，所止者寡矣。賞罰使天下中行之，令曰：‘中程者賞⁽¹⁶⁾，弗中程者誅。’令朝至暮變，暮至朝變⁽¹⁷⁾，十日而海內畢矣⁽¹⁸⁾，奚待期年?舜猶不以此說堯令從己⁽¹⁹⁾，乃躬親，不亦無術乎⁽²⁰⁾?且夫以身為苦而后化民者⁽²¹⁾，堯、舜之所難也;處勢而驕下者⁽²²⁾，庸主之所易也⁽²³⁾。將治天下，釋庸主之所易⁽²⁴⁾，道堯、舜之所難⁽²⁵⁾，未可與為政也⁽²⁶⁾。”



【注釋】 ①或：有人。 ②方：當。 ③圣堯：以堯為圣。奈何：怎么。 ④奸：奸邪行為，指壞風氣。 ⑤今：假如。 ⑥賢舜：以舜為賢。 ⑦去：拋棄，指否定。 ⑧鬻(yu音玉)：賣。⑨同世而立：同時存在。 ⑩矛盾之說：意指就象無不陷的矛和不可陷的盾不能同時存在的道理一樣。 (11)已：止，糾正。一過，一個過錯。(12)有盡：有限。 (13)盡：盡頭，限止。 (14)無已：沒有休止。(15)逐：追逐，指對付。 (16)中程：符合法令規定。中：符合。程：法程。 (17)兩句指法至錯誤改變的時間很快。 (18)畢：完畢。 (19)猶：尚且。說，道理。 (20)術：統治的辦法。 (21)夫：那，那種。化民，感化民眾。 (22)處勢：據有勢位。矯，糾正。乾道本“矯”作“驕”，顧廣圻《韓非子識誤》說：“此當作‘矯’。《外諸右》云：‘榜檠矯直。’”今據改。下，指臣民。 (23)庸主：平庸的君主。 (24)釋：放棄。 (25)道：行。 (26)與：來。



【今譯】 有人問儒生說：“當這個時候，堯在什么地方?”儒生說：“堯在做天子。”“既然這樣，孔子又為什么認為堯是圣人呢?圣人在君位上明察一切，會使天下沒有壞風氣。如果種田的、打魚的沒有爭執，陶器也不粗劣，舜又何必用道德去感化他們呢?舜去糾正敗壞的風氣，那么就是堯有過失。認為舜是賢能的，就會否定堯的明察;認為堯是圣明的，就會否定舜的德化：不可能兩者共存。楚國人有個賣矛和盾的人，夸贊他的盾說：‘我的盾很堅硬，任何東西都不能刺穿。’又夸贊他的矛說：‘我的矛很銳利，無論什么東西沒有不能刺穿的。’有人說：‘拿你的矛戳你的盾，結果怎樣呢?’那人不能回答。不可刺穿的盾和沒有什么不能刺穿的矛，不可能同時并存。現在堯和舜不可以同時稱頌，就象沒有什么不能刺穿的矛和不可刺穿的盾不能同時存在的道理一樣。而且舜去糾正壞風氣，一年糾正一個過錯，三年糾正三個過錯。舜這樣的人為數有限，壽命也有盡頭，而天下的過錯沒完沒了，以賢人有限的生命去對付沒完沒了的過錯，所能糾正的過錯也就很少了。制定賞罰規定使天下必須遵行，下令說：‘符合法令規定的人受賞，不合法令規定的誅戮。’法令早晨下達，過錯到傍晚就能改變，法令傍晚下達，過錯到第二天早晨就能改變，十天時間全國就可以糾正完畢，為什么要等到一年呢?舜尚且不用這個道理說服堯讓天下人順從自己，卻去親自操勞，不也是沒有統治的辦法嗎?況且那種用自身受苦然后感化民眾的做法，就是堯、舜也會感到困難。居于權勢位置去糾正臣民的做法，平庸的君主也容易做到，要想治理天下，放棄平庸的君主容易成功的方法，遵行堯舜都難以實行的辦法，來治理國政是不可能的。



【集評】 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篇內皆以‘或曰，字起斷案。”

明·張賓王：“諸難皆托有理之事，設為辯駁，以恣其縱橫顛倒以見才耳。利口覆邦，非耶。然可長人慧巧，益于筆力。”

又：“難中又設難。”(按，指“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數語。)

又：“戰國時為此說以攻擊儒者。”(以上三條見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

明·楊升庵：“又設說喻妙。”(見明·歸有光《諸子匯函》)

日人·蒲坂園《定本韓非子纂聞》題下注曰：“《索隱》曰：‘難者說前人行事，與己不同而詰難之也。’凡事是非未盡，假往來之辭，則曰‘難’也。舊注： ‘古人行事，或有不合理，韓子立議以難之。’”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歸重于德化字面。”

又：“矛盾終為千古法語。”

又：“‘無術’字精神。”



【總案】 以身作則，親自勞苦的行為，在今天看來也是值得稱贊的。韓非否定儒家的身教德化顯然有一定的偏見，但置于堯、舜以論為政的快慢難易，則有一定的道理。要駁倒一個無懈可擊的觀點。而且寫得又那么犀利而毫不含糊，在這里，顯示了作者駕馭邏輯駁難的明察和于練。此則行文思致轉動勁捷，文字干凈利落，論證先破后立，說理爽利痛快，而‘其文最長處，在壁壘森嚴，能自立于不敗之地以摧敵鋒，非深于名學者不能幾也”，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這段全面評價《韓非子》的話，縮而小之，以看《難一》等四篇“難”體文，則更顯得確切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