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散-成長
去過一些地方,看過些許風景,在時間里,褪成或遠或近的片段,并在心靈的地圖上,固定成一個一個地名。終于,最難忘懷的,還是途中擦肩而過的人們。拍照似是一種旁白,提醒著沿途失散的表情。
那年,我倆去海邊,隨后登五蓮山。六月的陽光,晴麗遼遠。高山大海,疏朗明曠。那時我正迷戀著拍照,樂此不疲,見了景點便選取角度為之鑲上一幅幅框邊。
下山路,笑語歡顏的人群中,一位穿著老式粗布衣裳的老者,挎著自編的籃子,坐在盤山石階上,停下腳來歇息。夾在五顏六色的時尚霓裳里,這樣的步履,異于行者。擦肩而過,回頭時,看到老人正悠閑地眺望著山巒與海天,一副熟視安寧的樣子。那神情,剎那間打動了我。那時,我責編文學副刊版面。這樣的神情,于我,似是一種素材的提醒。那段時間,正構思一專題:人間故鄉。
打開相機,上前問老人家:奶奶,能給您拍個照嗎?老人家爽快地點了點頭,用手指梳理著銀色的發絲,卻忽然停了下來,問我:姑娘,不要錢吧?我先是笑。轉而覺得哀傷。一位步履蹣跚的慈祥老者,都添了隨處的提防。不敢輕易信任,成為人們之間本能的交流式。
待確定不會“收錢”時,老人才把放心的笑臉給了我,整理衣襟,雙手搭膝,小學生般認真鄭重。那一刻,老奶奶的聽話,仿佛小小的我是她大大的老師。拍完照,坐下與老人攀談,得知她就住在這山腳下,八十多歲了。崎嶇的山路,練就了老人健朗的身板。這座山的歷史與風霜,傳奇與故事,經她娓娓道來,比導游的背誦動人得多。一邊說著,還補充,許多故事都是后來人加的,哪兒有那么神奇呀?
別人的風景,是她眼前的流逝。她的靜坐歇息,本身就是一道滄桑的風景。頓覺,老人家就是一座山呀。臨走時,摸了摸老人黑黑皺皺的手,黑皺成一片大地的原野——人間故鄉。
望著我這個敬業的習拍者,回的路上,他笑說:你看,多好的老人呢,為你做模特兒,免費提供肖像權,還擔心地問,要不要錢,這就是民風淳樸,比風景與拍照重要得多。那一刻,我記住并再也不忘,一張迎看鏡頭的樸素笑臉,還有那句不放心的問:不要錢吧?
那一刻起,直至后來的每次拍照,只要畫面的中心是人物,總要輕輕問一句:我為您拍個照,好嗎?若被拒絕,再好的情境與構圖,亦不足惜。其實拍者與不識的被拍者之間,已有著某種深沉的緣分。人海中的遇見,回眸時的一笑,拍與被拍,信任才是最重要。
那張照片洗出,端看很久。干凈的陽光,蔥郁的山林,一位靜默的老者,身旁,自編的籃子。那靜默,足以渲染一座山的重彩與風雨。照片最終也沒排版。一想起那句不放心的問,心便會一緊。一位那般配合我拍照的老人,總不應該,讓她僅僅是一幅“作品”,更不應有任何的實用與功能化。她和她放心的笑臉,以及那認真的端坐,是我路途中的溫暖記憶,與版面及故事無關。
不知郵址,終也沒寄出照片,每次翻出,一片清風暖陽。予我笑臉,與之對望,暖意定格。無論過去多久,我們在歲月里,不失散。
后來的這些年,工作眼前的風景,亦遇許多的變數,久已不排那個副刊。那些笑臉,卻在告訴我:心的相貼,才是最好的鏡頭;目光的對望,恰是至好的焦距。工具與技法,都遠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