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節選)

章太炎

要之，撥亂反正，不在“天命”之有無，而在人力之難易。今以革命比之立憲，革命猶易，立憲猶難。何者·立憲之舉，自上言之，則不獨專恃一人之才略而兼恃萬姓之合意;自下言之，則不獨專恃萬姓之合意而兼恃一人之才略。人我相待，所倚賴者為多。而革命則既有其合意矣，所不敢證明者，其才略耳。然則立憲有二難，而革命獨有一難，均之難也，難易相較，則無寧取其少難而差易者矣。雖然，載湉①一人之才略，則天下信其最絀矣。而謂革命黨中必無有才略如華盛頓、拿破侖者，吾所不敢必也。雖華盛頓、拿破侖之微時，天下亦豈知有華盛頓、拿破侖者·而長素②徒以阿坤鴉度③一蹶不振相校。今天下四萬萬人之材性，長素豈嘗為其九品中正而一切檢察差第之乎·借曰此魁梧絕特之彥，非中國今日所能有，堯、舜固中國人矣，中國亦望有堯、舜之主出而革命，使本種不亡已耳，何必望其極點如華盛頓、拿破侖者乎·

長素以為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革命以后，必將日尋干戈，偷生不暇，何能變法救民，整頓內治!夫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獨可立憲，此又何也·豈有立憲之世，一人獨圣于上而天下皆生番野蠻者哉·雖然，以此譏長素，則為反唇相稽，校軫④無已，吾曰不可立憲，長素猶曰不可革命也。則應之曰：人心之智慧，自競爭而后發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開之，而但恃革命以開之。且勿舉華、拿二圣，而舉明末之李自成。李自成者，迫于饑寒，揭竿而起，固無革命觀念，尚非今日廣西會黨⑤之儕也。然自聲勢稍增而革命之念起，革命之念起而剿兵救民賑饑濟困之事興。豈李自成生而有是志哉·競爭既久，知此事之不可已也。雖然，在李自成之世，則賑饑濟困為不可已;在今之世，則合眾共和為不可已。是故以賑饑濟困結人心者，事成之后，或為梟雄;以合眾共和結人心者，事成之后，必為民主。民主之興，實由時勢迫之，而亦由競爭以生此智慧者也。征之今日，義和團初起時，惟言扶清滅洋，而景廷賓⑥之師，則知掃清滅洋矣。今日廣西會黨，則知不必開釁于西人，而先以撲滅滿洲、剿除官吏為能事矣。唐才常⑦初起時，深信英人，密約漏情，乃卒為其所賣。今日廣西會黨，則知己為主體而西人為客體矣。人心進化，孟晉不已。以名號言，以方略言，經一競爭，必有勝于前者。今之廣西會黨，其成敗雖不可知，要之繼此而起者，必視廣西會黨為尤勝，可豫言也。然則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舊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⑧大黃⑨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

作于1903年選自《太炎文錄》卷二

〔注釋〕　①載湉：光緒皇帝。　②長素：康有為的號。　③阿坤雅度：今譯阿奎納多(1869—1964)。1896年和1898年兩次參加菲律賓反抗西班牙的武裝起義，1899年就任獨立的菲律賓共和國總統。1901年3月被美國占領軍逮捕，隨即宣誓效忠美國，使菲律賓成為美國殖民地。　④校軫：糾纏。　⑤廣西會黨：指清末廣西三合會、天地會、洪門、忠義堂等秘密團體。1902年所發動的起義持續達三年之久。　⑥景廷賓(1861—1902)：義和團后期領袖。　⑦唐才常(1867—1900)：字佛塵，湖南瀏陽人。戊戌變法時，和譚嗣同在湖南創辦時務學堂，編輯《湘學報》，宣傳變法維新。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1899年回國，聯絡長江中下游沿岸會黨，組織自立軍。1900年發動武裝勤王。湖廣總督張之洞勾結英國領事，將他逮捕殺害。　⑧天雄：中藥附子的別名。塊根中含有劇毒的烏頭堿，處理后用來搶救危重病人。　⑨大黃：中藥名。根莖有瀉熱通腸的功能，系劇烈的瀉藥。〔鑒賞〕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逃亡海外。海外華僑視他為受了政治迫害的偉人。1899年他抵達溫哥華時，受到當地華僑的熱烈歡迎。同年，他創立了保救大清光緒皇帝會。此時康有為的擁護者中，受時局影響，與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交往密切。保皇會會員中許多人因痛恨清廷沒有立憲的誠意，而紛紛主張革命。其中以梁啟超為最突出，梁啟超在1902年撰《釋革》一文，認為革命是不可逃避的公例。梁啟超公開聲言，與其師康有為有著不同的政見。康門弟子中最年長的韓文舉，也著文表示其憎惡清廷之心情。這使康有為感到恐慌，同年發表了《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論證中國絕對不可以實行暴力革命，建立民主共和國;斷言革命不是一個國家的善事，必將導致內亂相殘、外人得利的局面;極力吹捧光緒皇帝，說他視帝位如同脫鞋那樣，只要這位曠古未有的有道明君好皇帝一旦歸政，立憲、民權、自由等等的實現就易如反掌。為了反駁康有為的保皇主張，章太炎寫了《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一文。“載湉小丑，未辨菽麥”，直罵皇帝;“革命非天雄大黃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頌揚革命。如此出格的言論，給人以石破天驚之感。這令清廷大為惱火，為此把章太炎關進了上海的“西牢”里。由此章太炎聲名鵲起，由一個經學家而成宣傳革命派思想的名人。文中提出了“競爭生智慧，革命開民智”的思想：“人心之智慧，自競爭而后發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開之，而但恃革命以開之。”這是針對康有為的。康有為認為，當今中國的唯一出路是保皇，革命只能造成社會“內亂相殘”的結局。其中一條理由是，民眾的智慧未開，不能革命：“長素以為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獨可立憲”。對此章太炎舉了許多例子來反駁。“革命之念起而剿兵救民賑饑濟困之事興。豈李自成生而有是志哉·”剿兵是指，明崇禎八年(1635年)在各路農民起義首領舉行的滎陽大會上，李自成提出的各路起義軍加強合作、分兵出擊的方案。救民為李自成于崇禎十三年提出的“均田免賦”、“迎闖王，不納糧”等解民濟困的主張。章太炎認為，李自成不是生來就有這些方案和主張的，只是隨著起義事業的進展，他的見識增長了，才產生了贏得民眾擁護的這些“智慧”。唐才常的自立軍起義，輕信英國人的支持，被英國駐漢口領事騙得自立軍的名單與起義計劃，結果為湖廣總督張之洞一網打盡。后來廣西會黨舉事時，汲取了教訓，知道“己為主體而西人為客體”。章太炎由此得出一條規律，即“人心進化，孟晉不已。以名號言，以方略言，經一競爭，必有勝于前者”。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每經過一次競爭，人的觀念、認識、策略，都會有所進步。“人心”，是指變革中國社會的認識。這種認識不是像康有為所說的，是先天的、固定不變的，而是在活生生的斗爭中“孟晉不已”的。“革命開民智”的學說，已經有認識依賴于社會斗爭實踐思想的萌芽。相信人類社會總是不斷地向前發展的，是進化論者的基本原則。在這方面，康有為與章太炎并無分歧，但在如何向前進化的問題上，康有為堅持進化只能循序漸進，不可訴諸暴力革命。康有為認為，人的行動一定要循序而行，如同夏季到冬天，必歷秋天之涼爽才能到嚴冬一樣，人類社會的變革只能緩慢地進化，由君主專制到君主立憲，不可一下子超越到民主共和制。章太炎從進化與革命相聯系的觀點出發，強調革命是實現社會進化的重要手段。李自成與廣西會黨的事實說明，個體與社會群體的智慧的進化，是同革命事業息息相關的。革命不只是蕩滌舊社會的污泥濁水，而且是新社會機體誕生的良藥：“革命非天雄大黃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康有為在《答諸華商不可行革命書》中，把中國比作重危病人，用天雄、大黃會“起沉疴而瀉積疾”。章太炎以為革命對中國社會來說，不是像康有為所說為治療重癥的瀉藥，而是醫治中國社會的“補瀉兼備之良藥”，有力地駁斥了康有為的保皇言論。“競爭生智慧，革命開民智”思想，為推翻清王朝的暴力革命的合理性作了充分的論證。這一命題是具有很高價值的，屢屢為后世社會生活中的無數事例所證實。“革命”無非是一種特殊情景下的“競爭”，是以暴力為手段的不同利益集團的較量。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之所以有強大的活力，是同“競爭生智慧”的觀念深入人心分不開的。因為人們經歷競爭后，會產生出適應新條件的主張、觀念與思想來，從而讓自己的行動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