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臺:游獅子林記

黃金臺

有境焉，秀奪天巧，奇爭鬼工。險鑿五丁，雄驅六甲。割將鷲嶺，分得龍湫。側走雷霆，倒垂菡萏。寒蛟躍出，日光不紅。孤鶴歸來，云氣盡綠。煙青朝吐，月白夜吞。到溉奇礓，遜其布置。蘇公雪浪，無此玲瓏。則吳門獅子林是也。

庚子之春，余客吳下。鶴市七里，虎丘一峰，天平之巔，支硎之麓，亦既風光入眼，煙景娛神。而獨戀戀于獅子林區區之地者，何哉?

猶憶初入門時，但見高不十尋，廣非百畝，雙岡對峙，一覽無余，以為無甚奇觀也。豈知漸進漸幻，愈入愈佳。勇士植竿，猛若赴敵。靚女照鏡，艷乃無言。空青塞扉，濃紫滿塢。松抱石罅，老而生髯。苔鋪砌坳，細皆似發。曲池波漲，魚跳橋心。深谷風塞，雀墮亭角。百磴雁列，一徑蛇蟠。步步高低，層層凹凸。教猱升木，昂頭可呼。以蟻穿珠，捷足先得。將登復下，兔窟藏蹤。欲往仍還，螺紋旋掌。蜂腰幾折，徑訝崎嶇。駝腹頻摩，洞偏空曠。深抵龍穴，恐埋地中。仰攀鳥巢，別出天外。犬牙互錯，蜢腿交撐。在后在前，交臂忽失。或左或右，拍肩又逢。危棧千盤，老馬猶怯。怪峰九屈，神狐亦迷。直覺海上三山，近懸眉睫。人間五岳，收入心胸矣。

或謂石以獅名，于義何取?蓋獅者勢能搏象，氣可怖熊，威攝南蠻，雄傳西域。而茲林也，卷毛舕舌，鉤爪鋸牙。夕陽墜黃，英姿兀傲。午夜昏黑，猛態猙獰。翩翩仙靈，騎來蝴蝶。咄咄怪事，琢就狻猊。緬懷迂倪，千秋絕技。愿學顛米，再拜不遑而已。

這是一篇情文并茂的園林游記。第一段總寫園林景色。作者以技奪天巧，鬼斧神工之妙，盛贊園林構建藝術的高超，并用五丁六甲、鷲嶺龍湫、雷霆菡萏、寒蛟孤鶴、煙靄月明等既富有神話傳說意味，又是自然奇觀的詞語來極力渲染園林神奇秀麗的風貌。認為梁人到溉齋前的奇礓石、宋代蘇東坡齋中的雪浪石都無此玲瓏之態而相比遜色。然后點明這石奇景美的園林就是蘇州的獅子林。一路絡繹寫來，宛而轉之，都不明說園名，直至描寫形容一段之后才說出來，這種寫法，有如千呼萬喚始出來，頗為引人入勝。作者象一個出色的導游，善于抓住人們心理喚起審美情趣與審美期待，跟隨著步入他所勾繪的審美境界。

然而，老練的作者并不就立即對園林景色進行具體入微的描繪，而是在第二段的開始來了個小小的延宕，借虎丘、天平、支硎等風光秀麗、云煙微茫的景點加以比較，說明這些景點雖然風光入眼，煙景娛神，但他惟獨特愛這區區之地的獅子林。然后又用“何也”反詰一筆，開始引出第三段的園景具體描繪，將自己所以獨愛獅子林的原因。但他仍然不作正面夸美，而是從初見獅子林的感受說起。當時他對這“高不十尋，廣非百畝”的園景，只覺得“一覽無余”，“無奇觀也”。可是，“豈知漸進漸幻，愈入愈佳”，出乎意外。這種寫法乃是欲擒故縱，一波三迭，揭示出獅子林欲露先藏，含蓄蘊藉的意境美。寫到這里，作者方始導引讀者去觀賞那宛若迷宮、曲折多變的石林奇景。時而指點勝景，時而辨別良莠，時而作騁懷游目地觀賞，時而作細致入微地品味，時上時下，忽左忽右，讓讀者目炫神迷，應接不暇，盡情地飽覽園林秀色，在其不時發出的傾心贊嘆與精到描繪之中，不知不覺地被引入他所建造的藝術殿堂。

“勇士”、“靚女”四句，寫園林中修竹森然，似武士勇猛赴敵，翠竹映水，則如美女照鏡，艷麗無比。“空青塞扉，濃紫滿塢”兩句，寫滿園翠竹，明凈悅目，紫花盛開，妍麗多采。青紫相配，濃淡相襯，清新幽麗，怡人心脾。“松抱”、“苔鋪”二句，寫勁松蒼髯，疏林虬根，孤姿絕狀，觸毫而出，鋪滿臺階的綠茸茸的青苔，細如毫發，清新可愛，充滿生機。細致的、細膩的描寫，充分展示出園林的清雅深幽。“曲池”、“魚跳”兩句，寫園林之趣。水不在深，妙于曲折，峰谷之勝，在于深秀。獅子林中，綠竹猗猗，流水淙淙，魚躍雀飛，波漲風塞，都是幽曲深秀，神韻天然之景，表現出中國園林布局宛轉深曲的特點。作者以“雁列”、“蛇蟠”喻石級曲徑，以動寫靜，自成佳趣。而且文章也是漸入漸深，愈深愈佳。接下去，作者盡力描繪在獅子林中穿游石洞的樂趣。那“高不十尋”的假山石洞，層層凹凸，步步高低，步移景異。曲折迂回之態，變化莫測之景，耐人賞玩。寫登山則似猿攀樹，鉆洞則如蟻穿珠，而山壁的陡峭險峻、山洞的深邃曲折，都歷歷在目，作者游覽的意趣情態也真切可感。至于以兔窟、螺紋、蜂腰、駝腹、龍穴、鳥巢等形容洞中曲徑的崎嶇逶迤、回復盤旋，也都喻寫形象，生動傳神。以“犬牙”形容石峰的尖銳鋒利，以“蜢腿”狀寫石崖的細長脆弱，也見出巧譬妙喻之功。而在這奇形詭狀的假山石洞中游覽，“在后在前，交臂忽失。或左或右，拍肩又逢”，撲朔迷離，像似捉迷藏，趣味無窮。“危棧”、“怪峰”四句，則以志馬怯途、神狐迷路，形容洞徑復雜，千回百轉，難以辨識。“海上三山，近懸眉睫;人間五岳，收入心胸”，則抒發感受，似有自然靈氣，惚恍而來，不思而至，如見蓬萊三山，如懷人間五岳，妙不可言。

最后一段描述園名的含義。因為獅子最為威猛，其勢能搏象，其氣可怖熊，其威懾南蠻，其雄傳西域，故名曰獅子林。接著又從獅子在林中、黃昏、午夜的威猛之狀進一步說明以獅子林為園名的道理。文尾幾句，寫作者游園的感受。他對這鬼斧神工，天造地設的獅子林，感到十分驚奇，說它是天上的仙靈騎著翩躚飛舞的蝴蝶降臨園中，琢就了這獅林奇石。他驚羨造園者倪瓚的千秋絕技，以至誠的心情表達出愿學米芾作畫神筆，描畫出這奇絕天下的園林勝景。

這篇文章，基本以四字句構成，語言整飭而又富于變化，有如繁音促節，清峻急切。又似珠走玉盤，圓轉流利。繪聲繪色，巧言切狀，深見摹景狀物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