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吳均·與宋元思書》原文鑒賞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²，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³，一百許里⁴，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⁵，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⁶。急湍甚箭⁷，猛浪若奔⁸。夾岸高山，皆生寒樹⁹。負勢競上¹⁰，互相軒邈¹¹，爭高直指¹²，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泛泛作響¹³。如鳥相鳴¹⁴，嚶嚶成韻¹⁵。蟬則千轉不窮¹⁶，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¹⁷。望峰息心¹⁸，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¹⁹。橫柯上蔽²⁰，在晝猶昏;疏條交映²¹，有時見日。

【注釋】 1黎經誥《六朝文絜箋注》中說“宋”一作“朱”，非。宋元思，字玉山。劉峻有《與宋玉山元思書》本篇描寫自富陽至桐廬沿途中景色。2“從流”二句，謂任舟船隨流而行。3富陽：今屬浙江，臨富春江北岸。水北為陽，故稱。桐廬：今屬浙江，在富陽西南。4一百許里：一百里左右。5縹碧：青蒼色。6直視無礙：一無遮礙，直視江底。7急湍甚箭：急湍，急流。甚箭，甚于比箭還快。8猛浪若奔：迅猛的波浪如同奔馬。9寒樹：耐寒常青常綠之樹，當指松柏之類屬。10負：憑。負勢競上：眾山峰都有一種競向上指的態勢。11軒：高。邈：元。在這里都作動詞用，指競相伸展，互比高遠。12爭高直指：山峰互爭高下，直指青天之上。13泛泛：水聲清亮之狀。14好鳥：美麗的鳥。15嚶嚶成韻：嚶嚶，鳥鳴相和之聲。成韻：鳥鳴如歌。16轉：通绤，鳴唱，此處指蟬鳴。窮：盡。17鳶：鷂鷹。戾：至。鳶飛戾天者;指質性雄健，一味進取而青云直上的人。18望峰息心：望見山峰而息滅競進之心。19經綸：絲緒，此指規劃，經營。這兩句說，忙于政事的人，看到這樣山谷，也將留連忘返。20橫柯上蔽：橫出的樹枝。散：擋，掩。21疏條：稀疏的小樹枝。

【今譯】 風云煙靄消失得一干二凈，天空與山峰變成同一種顏色。乘一葉小舟順流飄蕩著，隨它漫游東西。從富陽到桐廬，其間約百里路程，都是奇特不凡的山水。天下都少有。水，是一派青蒼之色。哪怕有千丈之深，也能夠一望見底;水中有游動的魚兒和細小的石子，都可被毫無阻礙的一眼望見。急流迅疾勝似離弦之箭，迅猛的波浪如同奔馬。兩岸的高山上，生滿了耐寒的常綠之樹，山勢都有一種競相上指的姿態，他們高高地相對著，遠遠地相望著，百百千千的各樣的山峰，都在互爭高下，直指青天。泉水沖擊著巖石，發出清亮之聲。美麗的小鳥相互鳴叫著發出如歌般的相和之聲。蟬鳴千聲不消歇，猿啼百遍無斷絕。那總在夢想著飛黃騰達之輩，望見這樣的山峰，定能止息競進之心。那些忙于俗務的人，看見這樣的山谷，也定會流連忘返。橫生的枝葉擋住了天空，密集得使白天也很昏暗，而有些稀疏的小枝條交叉著，有時卻可從這里看見日光。

【集評】 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吳朝請集》《與朱元思書》盛稱富陽，桐廬山水，微矜摹擬，則士龍??縣。明遠大雷，波瀾尚存，謂之怪怒，殆以此哉。

清·李兆洛《駢體文鈔》卷三十·箋犢類：巧構形似，助以山川。

清·許槤《六朝文絮》卷三：掃除浮艷·澹然無塵，如讀靖節《桃花源記》、興公《天臺山賦》。此費長房縮地法，促長篇為短篇也。

【總案】 吳均的《與宋元思書》是一篇“景文”，更是一篇“情文”，只有看到這一點，才能察覺創作上的某些秘密。從保留下的這些文字中，已純是寫景的篇幅，甚至沒有一句如陶弘景的《與謝中書書》那樣的篇末點題的一句，使人的思緒從風景一下子過渡到人事上，成為點睛之筆。《與宋元思書》盡管篇幅短小，也許是因為某些陰差陽錯，看到的全是“賦法”“鋪陳其事”，通篇只是一味寫景，這樣便極容易循入另一種危機……“鉆營草木之中”，而不能“窺情風景之上”。但我們所讀到的《與宋元思書》卻依舊是一派鮮活之氣，縱筆所致，引起我們如許的歡快，驚奇，羨嘆及心想神往。這便是我們把它稱為一篇“情文”的緣故，這是怎樣一回事呢?通篇無一字言情，卻能激發人偌多情愫?原來技法的巧妙，更主要的是至情流露，使作者雖不曾正面“言情”，卻在敘述中，飽含情感，把一份份，一點點驚奇與喜悅都偷運，潛埋在字里行間，這些語匯都是經過感情浸泡，過濾，揀選的。所以用來能字字關心。說的更為具體些，它的動詞，形容詞，名詞皆有講究。名詞的字質極富光彩色澤，讀之頗具美感。動詞，形容詞多現心理情緒。在刻劃、描摹中，作者內心的感動也不期然地流露于紙上。

當然，說到“言情”也有必要分辨一下“情”的種類，因為我們往往一提到這個字眼兒……情，便不由想起溫柔繾綣，纏綿悱惻之類，其實除這種“濃得化不開”之類的情，及”壯志豪情”外，還有如《與宋元思書》中這類清新涌動驚奇喜悅留連嘆賞之情，就是這些情構成人與大自然的聯系，也啟動了文學寶庫中“山水長卷”的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