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嶺 秋 月

秋煦

迎著一抹晚霞，去看一座佛塔，還有那輪碧月。

深秋的秦嶺似水洗過，山巒疊翠，清濛高遠。高速路像一飄帶我由東向西拋甩。迎面而來的渭水、黃河似猛虎下山，磅礴而出，勢不可擋，讓人不由得想起當年秦始皇率軍從這里出發，橫掃八荒，一舉消滅六國，建立了威名遠播的大秦帝國。在河流與大山之間，一道天然狹長地帶橫貫西東，這便是歷史上稱謂的“八百里秦川”，也叫關中盆地或關中平原。盆地中部渭水南岸，有一古城。距古城不遠有一座山叫驪山。那里有一座古墓和一座園林，隱藏著兩位帝王和一對麗人。巍巍秦嶺因了帝王而輝煌，寥廓山川因了麗人而昌邑。凡去過那里的人都知道那兩位人物的身份和來歷，一個叫秦始皇，一個叫李隆基。

一、拜謁帝王

一個燈籠似的火球在天邊懸掛，惹得周圍的云朵璀璨著，輝煌著，將壯美驪山映照得光怪陸離，一派豪邁。當我的雙腳踏上這片圣土的時候，古老的大秦帝國早已魂飛湮滅，展現在我面前的是埋藏于地下2000年之久的秦始皇陵——一座座俑坑和一隊隊列兵。他們有的深思，有的靜默；有的憨笑，有的悻然。盡管他們被塵封已久，但姿態容貌依然栩栩如生，讓人聯想到當時的大秦帝國是何等的威武、強悍！她能在短短10多年里先后消滅燕趙六國，并最終實現了大秦的統一，作為開國始祖的秦始皇自然是功高蓋世。他本是商周的龍脈后裔，13歲繼承王位，39歲稱帝，在位36年，是歷史上有名的暴政統治者。36年中他干了七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消滅六國實現了華夏統一；南征北戰，懲越伐匈（奴），促使了邊疆相對穩定；在國家治理上推行了中央集權制和地方任命制，廢除了世襲制和封侯制，使這一體制架構一直被后代君王推崇沿用；統一了文字、車轍和度量衡；疏通了水系，修筑了通向地方的道路，改善了全國文化、物質交流和交通通訊條件；在原有長城的基礎上進行了系統改建和重修，使萬里長城真正發揮了抵御外敵的重大軍事作用；用長達40年時間大興土木，為自己修建行宮和陵墓，先后修建了阿房宮和秦始皇陵。氣勢之浩大，工程之宏偉，讓世人仰慕和震驚！

我迎著秋夕的爛漫沿俑坑走過，仿佛在檢閱一支古老的軍隊。那可愛的面孔，威武的身姿，時常讓我暗自驚嘆，激動不已。在俑坑一角我看到一塊磚，那磚棱角分明莊重古樸，呈青灰色。其寬度厚度均比現在的磚塊大。講解員告訴我，那是秦磚。秦磚是一種歷史符號，是秦人對中國建筑藝術的重大貢獻。它與后來的漢瓦遙相呼應，見證了中國建筑藝術的啟蒙與發展。參觀中，我看到很多俑士面部都有摩擦的痕跡，問這些兵俑是不是當初出土時的原貌，是否經過加工整理？講解員告訴我，那是彩釉脫落留下的痕跡。剛出土的時候所有俑士都是帶有彩釉的，其形象氣質要比現在看到的豐滿生動許多。因為彩釉遇空氣發生氧化，彩釉便自然脫落，就使兵俑的原貌體態發生了改變。這也一度成了皇陵開發保護工作的難點。數以萬計的陶俑，在地下埋藏2000多年，其姿態容貌能一直保存完好，先不說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單就俑體保護這一點就為后人所望塵莫及。可見當時的秦人是多么睿智，多么堅韌！盡管俑士眾多，但細看卻千差萬別，神態各異，無一復制。這充分顯示了秦人當時高超繪畫和雕塑藝術水平。從這個意義上說，兵馬俑應該是一座藝術殿堂和文化寶庫。

我走出展廳大門時，月兒已經高高升起，冷冷地，淡淡地，如同浩瀚碧波里漂浮著一枚硬幣。此時太陽已經墜入了地平線，留一抹余輝孔雀開屏樣在天邊閃爍。我沉浸落日的余輝里，心里默念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句，不禁涌出一種凄涼、落寞、和悵然。

“勸君莫罵秦始皇，焚書坑儒待商量”。 秦始皇一生只活了50歲，就輝煌業績來說應該是可歌可賀的。但由于受歷史的局限，他也有缺點和不足，譬如狂征暴斂，焚書坑儒等，以致造成國力及人們的心理承受力均超出了極限，國窮民怨。于是，大秦江山在很多像孟姜女一樣的泣聲哀嘆中轟然坍塌，秦始皇也成了一位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

雖然秦始皇的是非功過頗有爭議，但我對這位傳奇人物依然充滿景仰，盡管他在治國理政方面的確存在一些缺憾和不足。

在展廳前的廣場上聳立著一尊秦始皇塑像，他頭戴皇冠，身穿皇袍；右手揮持，左手握劍；雙目迥然，儀容威嚴，給人一種蔑視天下，唯我獨尊之感。他就是那個因焚書坑儒被后人唾罵的暴君嗎？就是那個草菅人命修萬里長城，乃至讓千萬人流離失所的秦始皇嗎？透過他揮持的手臂，一個柔弱女的身影浮現在我的面前：在那個北風呼嘯的秋夜，柔弱女正匆忙地行進在通往邊關的路上。她衣衫襤褸，風餐露宿，凄苦異常。凜冽的寒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卻阻擋不了她千里尋夫的腳步。她就是孟姜女，丈夫叫萬喜良。千百年來，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曾感動無數后人，也讓秦始皇這個暴君臭名昭著，這不能不說是文學的功勞。誰讓他草菅人命焚書坑儒唻？得罪了儒家文人絕對沒有好下場！

此刻，我卑微地站在他的面前，虔誠地對他審視仰望，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覺得他就是巍巍秦嶺供奉的神，他的身影隨著夕陽的隱退而慢慢虛化，最后消失在那深遠清碧的大山里。

秦始皇走了，由于他的偉大和殘暴，給后人留下很多未解之謎。陵內究竟陪葬了多少人？有什么玄機和奧妙？他的皇后和嬪妃又葬在哪里？他仙逝前的遺囑及尸首保存轉運情況怎樣？所有這些都因文獻斷層而無從知曉。堂堂大秦帝國，在歷史上僅僅延續了15年，最終在陳勝吳廣和劉邦項羽的中原逐鹿中魂飛湮滅。

二、遭遇貴妃

這注定是一次尋古探幽的行程。秦嶺的博大胸懷因了驪山而洞開。

在距秦始皇陵不遠的驪山腳下有一處溫泉，名曰華清池。華清池不但是一個池塘，也是一座園林，名曰華清宮。它南依驪山，北望渭水，千古流芳而音容依舊。周幽王曾在這里烽火戲侯，唐玄宗曾在這里筑愛建巢；亙古不變的溫泉，巍峨俊俏的山巒，溫潤靜美的皓月，以及那清幽碧透的湖泊，使這里的每一座樓閣、每一處廳堂，每一株楊柳都充滿了神奇與浪漫。站在華清池門前遙望驪山，可依稀看到殘存的樓臺，悠閑的古廟。

華清宮規模宏偉，建筑輝煌。宮內依次撒落著九龍湖、芙蓉湖、唐梨園、飛霜殿、萬壽殿、長生殿、環園和禹王殿等標志性建筑群。還有老母殿、老君殿、烽火臺、兵諫亭、石甕寺、遇仙橋等眾多景點映襯其間。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曾在此醞釀發酵，白居易的《長恨歌》引眾多文人雅士來這里寄情抒懷。李白在《清平調》里這樣贊美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又曰：“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杜甫《哀江頭》詩曰：“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詩人李商隱曰：“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蛾眉不勝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宋代詩人杜常游華清宮詩曰：“行盡江南數十程，曉風殘月入華清。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雨聲”。

最負盛名的詩句當屬白居易《長恨歌》，他將李隆基與楊玉環的凄美愛情故事演繹得淋漓盡致，當成歌唱，在中國文學史上獨領風騷，留下了輝煌的一頁。歌曰：

楊家有女初長成，

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

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

……

云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

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楊玉環（公元719年－公元756年），號太真。姿豐艷，善歌舞，通音律，為中國四大美女之一。初為玄宗兒子李瑁王妃，后被玄宗冊封為貴妃。公元756年，安祿山叛亂，楊玉環隨李隆基流亡，在馬嵬坡因叛軍所迫，李隆基賜白綾三尺自縊而死，時年38歲。

走進華清宮大門，迎面是“貴妃出浴”的裸體塑像，她身披浴衣，體態豐韻；發髻高挽，低首垂眉。像似等待那個大唐天子的大駕光臨。但媚眼間又分明隱藏著無限惆悵和憂慮。據史料記載，從開元二年（714年）到天寶十四年（755年），唐玄宗李隆基攜楊貴妃先后數次來華清宮過冬沐浴，詩人白居易在他的《長恨歌》里對此有精彩描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后人根據這一詩意在此豎起貴妃出浴的雕塑，是褒是貶？是憐是嫌？個中滋味只有游人自己去品悟。

繞過貴妃的裸體，可看到兩座左右對稱的宮殿式建筑，殿內是兩座浴池。這應是當時皇宮大臣沐浴的地方，一般平民望塵莫及。再向后走是龍墻。龍墻后邊是一片湖，名曰九龍湖。這里垂柳拂岸，碧水映天，亭臺倒影，曲徑通幽，好似人間仙境。湖的東岸布滿了建筑群，依次是宜春殿、飛霜殿、和沉香殿。飛霜殿為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的寢宮，里面隱藏著無限欣然和幽怨。沿九曲回廊由北向南，依次過龍石舫、晨旭亭、九龍橋、晚霞亭，便到了“貴妃池”。貴妃池四周亦有許多建筑，當年李隆基和楊貴妃就是在這里同池共浴，喜度良宵的。

沿著長長的廊庭一路走過，仿若走進了歷史深處的大唐帝國，楊貴妃和李隆基的凄美故事以及長恨歌激越昂揚的旋律一直在心間蕩漾，這使我不禁想起了馬嵬坡那個深秋的夜晚，月光皎潔，戰馬嘶鳴，李隆基與他的愛妃楊玉環在作了最后一次深情的擁抱后，便迎著明媚的月光走進了那座讓她百感交急的佛堂，將三尺白綾挽成的絞刑架套在了自己的脖頸上，一代絕世美人就此與世決絕。是誰害死了楊玉環？是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是叛軍頭子安祿山？我說不清楚，一種莫名的愁緒與悵然襲上心頭。我在想，大唐帝國曾在太宗李世民的勵精圖治（貞觀之治）下歷經200多年，至唐玄宗李隆基時以達鼎盛，史稱“開元盛世”。李隆基之后國勢便逐步由盛轉衰，并最終走向滅亡。誰之過？好色的李隆基責任自然不可推卸，盡管他早年曾繼承先祖遺志，推行了一系列治國方略，實現了政治清明，政通人和，百業興盛。但后來卻有些魂不附體，一味追求安逸享樂，導致晚年昏庸喪志，并最終引發了安史之亂。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還是被楊玉環的柔情所惑？很值得后人深思。

其實早在唐高宗的時候唐朝內部就已是亂象環生了。先有了唐高宗與武則天的一鍋兩勺，情感錯位，后又有了唐玄宗和楊玉環的兩勺一鍋，舊夢新續，可說唐朝的風流韻事接二連三。連宮廷里都這么亂套，社會豈有不亂之理？

月兒在云朵里穿行，時而含笑，時而陰郁。貴妃就像那輪秋月，以她的溫潤觀照著來者。不知道是惋惜還是羨慕，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想與楊貴妃合個影。我把手機遞給朋友，忙去貴妃身邊擺好了姿勢。

三、佛光映月

秦嶺的秋深奧高遠，呈現著蔚然、清麗、和蒼郁。走進秦嶺不能不看西安。看西安就不能錯過燕塔。

西安古稱長安，有長穩久安之意。深秋的西安寧靜安詳，我們到達的時候已近傍晚，繁華的街道被一抹晚霞籠罩著，帶給人一種神秘、飄渺、和虛幻之感。

遠遠地就看到一座塔在城區一角聳立著，我知道那是大雁塔。因為在來之前我已從相關資料里看到了她。

大雁塔又名慈恩寺塔，是唐朝僧人玄奘收藏經書的地方。她位于古長安城的晉昌坊附近，是西安市的標志性建筑。據史料載：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太子李治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報答慈母恩德，奏請太宗建佛寺，并請高僧玄奘擔任法師。玄奘于此創立了大乘佛教，此寺遂成中國大乘佛教的圣地。

玄奘法師在慈恩寺主持寺務，恐從印度取回的經書和佛像散失，以安全防火為由上奏唐高宗請求建寺塔一座，被恩準。寺塔由玄奘法師親自設計并主持建造，歷時兩年，名雁塔。后因在長安薦福寺內有一座較小的塔也叫雁塔，為便于區別，故更名為大雁塔。薦福寺塔則稱小燕塔。

大雁塔坐落于慈恩寺底部，為磚土結構，呈四角狀。塔高七層。每層四面皆留有對稱的門洞。塔內有木梯。沿木梯可一直攀登至塔頂。這種磚土結構建筑藝術因玄奘取經由印度傳入中國，并與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完美結合，因而使得她歷經千年而不倒。她南望秦嶺，北眺長安；臺基高聳，巍峨莊嚴。站在高高的塔頂可俯視西安全城。千年來她就像一位歷史巨人挺立在那里，親眼目睹了大唐王朝的歲月更迭和古城長安的滄桑演變。

塔的北面是一座大廣場。廣場上噴泉林立，綠樹掩映。入夜，水柱溢彩，塔體透亮，整個西安城音樂盈耳，燈火輝煌，把古城長安裝扮得妖嬈、俊麗，溫潤、詩意。我站在廣場的北端，遙望那高高的塔頂，一縷祥光透過晶瑩的塔體向我涂涂襲來，我看到秦始皇正率領他的精兵強將馳騁在沙場；李隆基正在華清宮浴池里與他的愛妃楊玉環竊竊私語；大唐高僧玄奘法師正在他心儀的寺塔里盤腿打坐，手拔佛珠默念梵語……。

我問李隆基：你曾經開創了大唐開元盛世，可自你之后大唐便逐漸衰落，誰之過？李答：原因諸多，非一人之過也。但主要責任在我。由于我被盛世沖昏了頭腦，追求奢侈安逸，疏忽了朝政，導致政令淤堵，奸臣當道，最終讓安祿山這樣的小人鉆了空子。其實大唐江山一直都在宮廷內斗和官逼民反這兩者之間搖擺晃動，只是一般人很難感覺和看到罷了。王位之爭多表現在宮廷內部和群臣之間，而因起義推翻政權的多與當時百姓生活困頓相連，叫官逼民反。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難啊，要保持一個政權的長期穩定，除了大政方略的正確與否外，最關鍵的是選人和用人。秦朝開始那么強大，但由于秦二世這個接班人沒選好，結果很快就把大秦江山給葬送了。由此來看選好接班人很重要。從秦漢以來的歷史看，政權維持最長的也就幾百年，之后就會走向衰退和沒落，除了客觀原因外，多與當時選人用人失誤相關。這是歷史的必然。那你和貴妃的事該作何解釋？李答：時勢造英雄，安樂淫亂生。那是人性表達的一種方式，無關對錯。可你是皇帝呀，你的思想行為會直接影響到世風走向和社稷安危呀，這一點你考慮了嗎？李答：當然考慮過。可正因為我是皇帝，我做事才可以為所欲為，誰敢對我怎么樣呢？——我愕然。

此刻，暮色蒼茫，寒意漸濃，秋天正在遠去。一如遠去的大秦帝國和大唐王朝，只留下一坨山巒和一輪冷月。月兒在云朵里穿行，似禪意，與佛塔里的那道亮光交相輝映，溫潤而祥和，照得周圍的山嶺煙雨朦朧，變幻莫測。我迎著寺塔里的那縷佛光，思忖著那遠去的秋霞和云朵，一如唐玄宗懷念楊貴妃，似有無限感慨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