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鈞德 【本書體例】

須方岳

須方岳，生卒年不詳。字亦咨，一字蓉巖，自號補桐軒主人，陽湖(今江蘇武進)人，著有《聊攝叢談》六卷，內容多擷取異聞，出沒人鬼，包含警世勸戒目的。

聊城縣竇某者，乾隆間以武藝舉于鄉，有三子一女，皆驍勇趫(qiáo喬)捷，女即小姑也。竇嘗為客商保鏢，以紅三角為記，南北往來，無少差誤，以是人皆信之。后踵門求保者無虛日，父子應接不暇，廣請伙友，開行于城東射書臺下，是時北五省綠林豪杰最多，然無不知竇家紅旗標之不可犯。惟直隸某寨盜魁黃天狗者，膂(lǚ呂)力過人，嘯聚頗眾，不甚心服，竇偶經其地，亦加意提防，從未相值，一較低昂。

一日，省垣某達官干仆，領健騾百余頭，駝銀十數萬金，將詣京師，限有日期，投竇行中乞保，行中人適皆派出，無一在家者。某仆繞床頭頓足迭喚奈何，竇妻躊躇無計，欲出辭之。小姑從容起曰：“路上失鏢，固敗吾名；鏢至行中而不能行，誤人家事，亦敗吾名也。”母曰：“然則奈何?”小姑曰：“兒亦曾從父學習弓馬，雄冠而出，自問尚堪勝任。”母曰：“吾聞某寨之惡，汝父尚憚之，此去必過其地，汝能當之乎?”小姑曰：“請試之。”遂易男子裝束，挾彈牽馬，驅鏢而出。

行六七日，將過某寨，小姑見距寨十余里，有店甚大，時且薄暮，率眾投之。小姑坐店外，倚弓于墻，把壺啜茗。無何，一總角小兒，以火寸爇(ruò若)火，嬉戲左右，小姑不以為意，小兒潛焦其弓弦而遁，及曉復行，離店數里，叢樹中群盜突至，牽其馱騾而走。小姑奮臂關弓，彈丸未出，崩然一聲，弦分兩段，諦審之，始悟昨日火寸之有由。即策馬反身而走，違盜稍遠，截發接弦，試之頗固，仍躍馬前來，見駝騾已半進寨門，乃厲聲曰：“汝等不識乃公，而來討死耶?”霹靂一聲，一盜已倒于地。手中丸未盡，百步間，伏尸十數人。天狗知不能敵，忙搖手曰：“且勿且勿!小子無知，遽犯寶鏢，幸不見罪!”即回頭叱去左右，已而又曰：“知足下路出敝寨，備有菲酌，能不吝光顧否?”小姑意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徑允之，遂與天狗并轡(pèi沛)而進。寨外駝騾，以及夫役人等，命左右就地供給。及到其處，水陸珍羞，咄嗟而辦。三巡酒后，天狗以匕首戳肉一臠，起向小姑曰：“戔戔微敬，幸不我辭。”意將伺小姑啟吻，直刺其喉。小姑致聲：“不敢!”以口接之，即嚼折刀頭半寸許，適見燕語梁間，唾刀頭刺之，燕立墮，天狗為之失色，因謂小姑曰：“虎父無犬子，信然!今日幾交臂失之!敢請俯收門下，廁諸弟子之列。”且商之曰：“君家紅旗，人多假冒，此后旗上，望添二白帶綴之，則燕趙諸寨，無人敢正眼覷矣。”于是將所劫之物，一并送還，及出，某仆驚喘不能動，強扶上馬同行。

年余后，綠林中始知為竇某之女，共相咋舌曰：“其女如此，其父子可知!”由是東昌竇家鏢之名噪天下，因戲呼旗上白帶為竇小姑裹足帛云。

(選自《聊攝叢談》)

聊城縣有一個姓竇的，在乾隆年間以武藝聞名鄉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也都驍勇異常，女兒就叫做竇小姑。竇某經常為客商做保鏢，以紅三角旗為標志，南來北往，沒有出過一點差錯，所以人們都非常信任他，登門要他保護的客商每天都有。他們父子顧不過來，就廣泛邀請擅長武術的伙伴和朋友，在城東射書臺附近開了個鏢行。當時北方幾省的綠林豪杰很多，然而沒有人不知道竇家的紅三角旗不可侵犯的，只有直隸省某個山寨的強盜首領黃天狗，仗著膂力超過常人，且人馬很多，對竇某不很服氣。竇某偶而護鏢經過他的地盤，亦都加意提防，從來沒有遭遇過，和他比個高低。

有一天，省城某個大官手下一個得力的仆役，帶著馱有十幾萬銀子的百余頭健壯的騾子將要去京師。因要限期送到，所以來到竇家鏢行尋求保護。鏢行中的人恰好都派出去了，無有一人在家。這個仆人急得繞著床頭直跺腳，卻也無可奈何；竇妻也猶豫著沒有辦法，打算辭掉這件差事。小姑從容勸阻她說：“路上失鏢，當然有損我家聲譽；然而客商來鏢行卻沒有人可以護鏢，以至于耽誤人家的事情也有損我們的聲譽啊。”她的母親說：“那該怎么辦呢?”小姑說：“女兒也曾經跟著父親學習射箭騎馬，如果能夠女扮男妝去護鏢，我想還是能夠勝任的。”她的母親說：“我聽說有個寨主非常兇惡，你的父親還不敢輕易惹他，這次必要經過他的地盤，你能擔當得了嗎?”小姑說：“讓我試試吧。”于是她換上男人的裝束，帶好自己的武器，就押著鏢上路了。

走了六七天，馬上就要經過那個危險的山寨了，竇小姑見離那個山寨還有十來里的地方，有一個客店比較寬敞，當時天也快黑了，就領著大伙在這個客店住下了。小姑坐在店外，把弓靠在墻上，拿著壺喝茶。沒多長時間，就見一個小孩兒拿著引火繩，在她旁邊點火玩。小姑也沒有在意，這個小孩偷偷地把她的弓弦燒焦就跑了。等到第二天拂曉上路，離店才幾里，一群強盜從樹林里突然鉆出來，牽著馱銀子的騾子就走。小姑奮臂拉弓，彈丸還未射出去，只聽“崩”的一聲，弦斷成兩截，仔細一看，才明白昨天那個小孩在她旁邊點火玩是有原因的。想到這里，小姑轉身就走，等到離強盜遠一點了，她割斷自己的頭發把弦接好，試了試也很堅固，就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見馱銀子的騾子已有一半進了寨門，就厲聲說道：“你們不知道老爺的厲害，是想尋死嗎?”說著霹靂一聲，一個強盜被射倒在地。手中的彈丸還沒有全射出來，只百步遠近，就打死了十幾個。天狗知道打不過她，連忙搖手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的部下有眼無珠，搶了你的鏢銀，希望你不要怪罪。”說著回頭把他旁邊的人罵走了。然后又說：“知道您要路過我的山寨，特意準備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不知道您能否光顧?”小姑認為不入虎穴，就得不到虎仔，就一口答應了天狗，騎著馬和他并排走向山寨。留在寨外的馱騾以及趕牲口的人，就命令手下人就地供給飲食糧草。到了山寨里，山珍海味，說話間就準備好了。喝了三巡酒后，天狗用匕首扎著一塊肉，站起來向小姑說：“一點小小的敬意，希望您不要推辭。”他想趁著小姑張口接肉的時候，直接刺她的咽喉。小姑謙虛說：“不敢!”張口接著了這塊肉，隨即用牙齒把他的刀頭咬下半寸，正好看到一個燕子在屋梁上叫，便把口中的刀頭向燕子吐去，燕子立即落下來了。天狗大驚失色，對小姑說：“虎父無犬子，這話我算信了!今日幾乎錯過向你學習的機會，斗膽請您把我收在門下，算作您的弟子。”然后又建議說：“您家的紅三角旗，有很多人冒充，今后如果在旗上添兩條白帶子和其它區別開來，那么北方的各個山寨，就誰也不敢正眼覷視您的鏢銀了。”說著又將所劫得的財物一齊歸還。等到小姑她們出來的時候，那個大官的仆人已經嚇得不能動了，勉強扶上馬和她們一塊走。

一年多后，綠林中的人才知道她是竇家的女兒，都驚訝地說：“竇家的姑娘都這樣厲害，他們父子就更不用說了。”于是東昌府竇家的鏢行更是天下聞名。有人還開玩笑說，竇家三角紅旗上的白帶子是竇小姑的裹腳布。

這是一篇帶有傳奇色彩的短篇小說。在這篇八百多字的小說中，作者通過帶有夸張性的情節描寫，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位武功絕倫、勇敢機智的巾幗女豪杰形象。

作者在開篇有條不紊地向讀者介紹了竇小姑的家庭和其父所創設的竇家鏢局，并順便提到了“北五省綠林豪杰最多，然無不知竇家紅旗鏢之不可犯”，“惟盜魁黃天狗不甚心服”的事實，為下文描寫竇小姑與其發生沖突，憑著自己的勇敢機智取勝埋下了伏筆。某達官干仆到竇家鏢局尋求保鏢，而恰恰此時“行中人適皆派出，無一在家者”，作者以“某仆繞床頭頓足迭喚奈何”，竇妻“躊躇無計，欲出辭之”，只用了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一種緊迫的形勢，為竇小姑的出場做好了鋪墊。在這種緊迫形勢下，竇小姑出場了：

“小姑從容起曰：‘路上失鏢，固敗吾名；鏢至行中而不能行，誤人家事，亦敗吾名也。’母曰：‘然則奈何?’小姑曰：‘兒亦曾從父學習弓馬，雄冠而出，自問尚堪勝任。’”

話語鏗鏘，擲地有聲，寥寥數語將竇小姑那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概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竇小姑同黃天狗一伙盜寇交鋒一節，作者更是寫得變幻跌宕、搖曳多姿。黃天狗先是派一名總角小兒“以火寸燕火”，燒焦了小姑的弓弦，使小姑在與敵交手時“彈丸未出，崩然一聲弦分兩段，”在這性命攸關之際，小姑“即策馬反身而走，違盜稍遠，截發接弦，試之頗固，仍躍馬前來……”這一退一進，以及竇小姑一連串的動作，將其遇亂不驚、從容不迫的風度和高超的射技十分傳神地表現出來了。至于強盜黃天狗用匕首戳肉讓小姑“品嘗”一段，寫得更是精彩紛呈，驚險異常，作者以夸張的筆法，描繪了竇小姑以牙齒嚙斷利刃，并隨口噴出，射殺梁間棲燕，威懾群寇的故事，奇特之處，大大超出了一般的見聞，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酣暢淋漓，快人朵頤。至此，一位生動豐滿的巾幗英雄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

在這篇八百多字的小說里，作者抓住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選取幾個側面，集中筆墨去勾勒渲染，將竇小姑等人物描繪得生動逼真，竇小姑的勇敢機智、黃天狗的狡詐險毒、竇妻的躊躇耽憂，仆人的焦躁懦弱，無不神形畢肖，活靈活現。如親臨其境，親見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