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情思》鑒賞
作者： 劉芳
張岐
一
當(dāng)我呱呱墜地，我就知道你是生命之母。
當(dāng)我稚嫩的小腿在沙灘蹣跚的時候，你把我攬在懷里，親吻我，撫摩我，托著我心靈的小舟在你浩瀚的胸脯上游翔……
記得，我開始挨近你的時候，我的心怦怦發(fā)跳，嗓音也顫顫發(fā)抖，我說：“怎么回事?我有點怕呀!”
你說：“那是因為你不熟悉我。”
記得我光著屁股，頭一次來到你身邊的時候，你藍(lán)色搖籃曲使我打了幾個哈欠，便軟綿綿地躺下了，躺在金色的散發(fā)著成味的沙灘上。你用溫柔的白色的手，輕輕拍打我的背背；還在我小手里塞了一個白色的小玩具，我握著小玩具含笑睡沉了。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哭了，我發(fā)現(xiàn)手里握的是一枚小小的貝殼。我把它扔給了你……
你無可奈何地笑了。
你說：“不要貪婪，稚幼的孩子!貪婪是無底的溝壑，它會埋葬你的!”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二
你對我說：“你要學(xué)習(xí)呀，知識會使你獲得金色的秋天的果實。”
我問：“從哪兒學(xué)起呢?”
你說：“就從我的身邊開始。”你說你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知識寶庫。你身上記載著地球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你的每一滴血、每一塊骨骼，都是一個大千世界。古往今來，無數(shù)探索者，高擎著生命之燭，在你身上艱辛地也是痛苦地顛躓著，以至耗盡生命之全部燭光。但是，你仍然隱藏著好多的秘密。你說，那些秘密并不是你故意隱藏的，而是探索的燭光還沒有照到……
你問我愿意踏著他們的足印前進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三
我說：“你太大了呀!我的腳走不到你的彼岸，我的眼瞅不透你的胸脯，我的手揭不開你的面紗，我也弄不通你那些深邃的哲理，因此，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座莊嚴(yán)肅穆而又神秘莫測的雕像……”
你笑了。你說：“把大的看成神秘，是一種世俗的偏見。天河比我大多了，可是那“河”里的神秘的砂子，不正一粒粒被智慧的寶鑒照亮?”
你說：“記住，孩子，也不要把尚未認(rèn)識的都說成神秘。”
我說：“不，正因為我認(rèn)識了你，我才愈發(fā)覺得你神秘!”
四
你無私的養(yǎng)育了我，從嬰兒到成人。
當(dāng)我躑躅在迷茫的十字路口時，你把一幀幀氣勢磅礴的畫展現(xiàn)在我眼前，使我看見了前方的目標(biāo)，雖然那目標(biāo)是遙遠(yuǎn)的。
當(dāng)我軟顫的手抓不住槳柄的時候，你一邊猛擂鼙鼓，一邊拍打槳片，向我憊乏的身上注射力量的血。
當(dāng)我孤寂地踡縮在小舟上的時候，你撫琴高唱生命之歌，激發(fā)我生活的樂趣，充實我空虛的心靈……
因為你賜予了這一切，才使我高高地升起生命的征帆……
五
我?guī)缀趺刻彀研≈蹞u到你的門口。你常常慷慨地為我打開倉庫的大門。你說：“揀你滿意的裝吧，我的孩子!”
我就把小舟的艙裝滿了。
而有時，你忽然緊閉倉庫的大門。我把你的門環(huán)扣響，你卻一直不予理睬。
我懇祈：“給我一點什么吧。”
你在門里說：“你吃了我太多的東西了，剩下的我留下了。”
我只得把網(wǎng)撒在你的門口。那網(wǎng)里，除了我饑餓的汗珠，惆悵的目光，再就是沒有血色的海菜和海草，還有死魚的骨架，爛蝦的鱗殼——你摒棄的廢物……
更有甚者，你用獸鬣般的長浪，用深淵似的旋渦，把我浮萍般的小舟顛覆。我跌落在水里。我掙扎著，呼號著：“救救我吧，一個可憐的孩子!”
你不但不伸出救援的手，反而變本加厲地掀起山巒般的浪頭，欲把我埋在你深不見底的墨綠色的墓冢里……
后來，我終于從你的墓旁回來了。我懷著滿腹的咒語，又來到你的門口。你忽然變了模樣，好象昨天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你開啟宮闕的鐵門，打開閃爍著珠光寶氣的柜子……
你對我說：“你太淺薄了啊，你知道我也有生命，凡有生命，都有哀樂喜怒的感情，難道因為是媽媽，就不允許有一點感情波濤的表露嗎?況且，我感情波濤的表露并不都是內(nèi)在的原因……”
你還說：“你既然是顛躓在生活坎坷路上的小舟，你就時刻面臨覆沒的危險。不要怵怕死亡，有生就有死。我也在不斷地死，只不過你只看到我生的那一面而已……”
我點點頭，原諒了你。
六
有時，你忽然暴怒，暴怒得沒有一點因由。狂跳、咆哮，鬧得整個宇宙忐忑不安，連太陽的臉色也變得慘白……
你何必這樣侵?jǐn)_生靈的安靜?
你說：“這沒有什么。這是我在集聚力量，也是我集聚的力量的暴發(fā)。世界原本就是力量的競技場，生存、發(fā)展，是在力量的對比中獲得的!”
你的話啟迪了我。
我不也是競技場上的一個?
七
面對你，我冥思遐想：你這力之神啊!為什么容許那么些色澤陰暗，形象丑陋的巖礁，自由自在地生長在你的身上?你的寬容，使丑陋妨害了你的美。
你搖頭說：“不。那些巖礁，連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島嶼，都是我的孩子。它們有些是我經(jīng)過億萬年的孕育和臨盆時渾身痙攣才分娩出來的。不要嫌惡丑陋的東西。外形丑陋，往往有美好的內(nèi)涵。設(shè)想，如果我身上沒有這些參差錯落的巖礁，沒有那些聒噪不休的鷗鳥，我會變成沒有藝術(shù)造型的空盆架一樣單調(diào)，會變成沒有蜂歌蝶舞的草坪一樣寂寥。審美觀點與審美感情是緊緊聯(lián)系的呀!”
你心靈的抹布，拭亮了我的眼睛。
八
地震曾搖撼你的宮殿。
雷霆曾在你門前舞劍吶喊。
冰雪也曾妄圖用它白色的鎖鏈把你禁錮……
但是，它們的一次次進攻，都在你粗豪的笑聲中敗北……
在我看來，世上沒有能夠與你匹敵的力量。
你說：“有。太陽和月亮就能夠支配我。它們的有規(guī)律的運轉(zhuǎn)，迫使我的肺葉擴張，從而加深了我的呼吸，形成你時時刻刻看見的固定的潮汐。而對此，我無法抗拒。”
你還說：“不要把我看得太強大了。世上沒有無可匹敵的力量。強大和弱小是相對的，并且在不斷轉(zhuǎn)化……”
你的話從來都是這樣樸素，樸素得象你的血。
九
奶奶領(lǐng)我到荒漠的灘頭，用爺爺生前最喜愛喝的米酒，在空墳前祭奠亡靈。
奶奶啜泣著。
我也啜泣著。
你慈祥地說：“不要悲傷，孩子!也不要怨艾我。我從不想讓一個生靈在我身上傷殘，更不愿看見他們的靈魂在我身上泯滅；可是，我沒有那么大的法力來保護一切生命。世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災(zāi)難，有些災(zāi)難，我自己也無法抗拒；而有時，我也傷害無辜的生命。我載舟亦覆舟。我拯救生靈也給生靈帶來毀滅。我就是這樣的我。”
從此，奶奶再領(lǐng)我祭奠爺爺亡靈，我就不只是流淚了。
十
我逐漸認(rèn)識了你。
你有占地球三分之一大小的軀體，你的身高，超過陸上最高山峰的若干倍；但是你總愿把自己掩藏起來，心安地躺在大山高地之洼。
你不象有些江河湖泊，它們只不過是你衣上的一個鈕扣，帽上的一根飄帶，可是常常自滿泛濫，涂炭無辜生靈……
從你身上我看到一個樸素真理：
天不言自高。
地不言自厚。
謙虛是鑄造崇高形象和穩(wěn)重氣質(zhì)的洪爐。
十一
我討厭云，也討厭霧。那些撲朔迷離鬼影似的東西，常常廝纏著你。時濃時淡，若即若離，把你的面龐攪得朦朦朧朧，把你的門庭遮得綽綽約約，也掩蔽了你門前那些罪惡的明碉暗堡……
我知道，這是嫉妒灰塵編織的羅網(wǎng)，它只不過妄想用此湮沒你燦爛的光輝，你獨有的圣潔，你無比的博大……
我常常想，朗朗乾坤，為什么有可惡的霧?
你說：“孩子，事物原本沒有絕對的純。是真善美、假惡丑組成了世界啊!”
“但是”，你又補充說：“真善美是永恒的不可戰(zhàn)勝的!”
十二
你賦予我你的力量、性格和節(jié)操。
你物質(zhì)的乳汁滋潤了我的肌體。
你精神的乳汁潛化了我的靈魂。
我生命之果一天天成熟了，采擷吧，生命之母!
我愿把全部的愛，溶入你的波濤。
我愿把整個生命，調(diào)進你的顏色。
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是你血管里殷紅的一滴……
渤海海峽的長山島，是作家張歧的故鄉(xiāng)。他生于斯，長于斯，受著大海的養(yǎng)育，與大海有著難解之緣。張岐的幾乎所有作品，不論是詩歌，也不論是散文或小說，無不翻涌著海的波濤，無不充盈著海的激情。散文詩《大海情思》，則是他對大海拳拳摯愛的高度濃縮，是他對大海深深感悟的具體而微的再現(xiàn)：
在作家情感上，大海是生命之母，是無私的母親。生長在大海那蘭色的搖籃里，海之子受到了精神上的親切愛撫，物質(zhì)上的慷慨賜予，更受到了意志的錘煉、性格的磨礪與靈魂的陶冶；
在作者心目中，大海是無可匹敵的力之神，是兼收并蓄的寬容者，是博大與圣潔的形象體現(xiàn)；
在作者閱歷中，大海更是滾動著雷霆、聚集著風(fēng)暴的競技場，它門首有罪惡的明碉暗堡，它拯救生靈也給生靈帶來毀滅；
在作家體驗中，大海又是神秘莫測的知識寶庫，是橫亙于天地間的巨大書典，是縱貫古今的百科大全，大海本身蘊含著人們永遠(yuǎn)無法窮盡的深邃哲理。
用散文詩的體裁表現(xiàn)如此廣博、如此豐厚的內(nèi)容，要借助于高度集中的藝術(shù)概括。作家了解大海，熟悉大海，熱愛大海。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他對海的感性體驗和理性認(rèn)識達(dá)到一種新的境界。于是，大海也每每使作家獲得新的靈感。那些有關(guān)大海的經(jīng)驗和感受，層層積淀下來，發(fā)酵，分解，化合，升華，使作家關(guān)于大海的作品有了堅實的底蘊。《大海情思》中的貝殼、小舟，撒網(wǎng)捕撈和空墳祭奠，無不突現(xiàn)出海邊生活的典型特征，而大海與人的對話，大海的喜怒哀樂，大海的復(fù)雜性格以及其它種種人格化的表現(xiàn)，則是大海的基本特征在作者筆端藝術(shù)變形的結(jié)果。這種藝術(shù)變形與折射，對海的本質(zhì)進行了集中提煉和高度概括，才使得本文在有限的篇幅中蘊含了無限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
系統(tǒng)觀和辯證法，則使《大海情思》充滿思辯色彩。關(guān)于生與死的不斷延續(xù)，關(guān)于丑陋與美好的同時共存，關(guān)于強大與弱小的相互轉(zhuǎn)化，關(guān)于海的無可匹敵又受日、月的支配，關(guān)于海有親切又有暴怒，有慷慨又有慳吝的面面觀，使散文詩處處閃爍著思想哲理之光。
《大海情思》的語言質(zhì)樸無華，平易親切，娓娓道來的口語，將詩人的熱情與思想的深刻熔在一爐，澆鑄成散文詩的節(jié)節(jié)華章。至最后一節(jié)，作者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激情，于是情不自禁地向著大海直抒胸臆：
你賦予我你的力量、性格和節(jié)操。
你物質(zhì)的乳汁滋潤了我的肌體。
你精神的乳汁潛化了我的靈魂。
我生命之果一天天成熟了，采擷吧，生命之母!
我愿把全部的愛，溶入你的波濤。
我愿把整個生命，調(diào)進你的顏色。
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是你血管里殷紅的一滴……
至此，讀者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詩人所熱情謳歌的，詩人情愿為之付出一切的，難道僅僅是大海嗎?
它分明是唱給生活、唱給人民、唱給時代的心曲!
